祝淳翔
1954年11月,臺灣晨光月刊社初版陳定山《春申舊聞·五·袁寒云游俠北里》,記“洪憲敗,寒云(在滬)樂不思?xì)w,時以張學(xué)良、張孝若、袁寒云、盧小嘉為四公子”。十多年后的1966年9月15日,香港《大華》雜志第13期,刊有掌故名家鄭逸梅署名陶拙庵的連載長文《“皇二子”袁寒云·九》,文末稱“有人仿明末四公子及清末四公子之例,創(chuàng)為民國四公子”,名單與定公所述一致。然而《大華》雜志創(chuàng)辦人高伯雨,亦曾于1982年撰寫《民國四公子》(收入2012年香港牛津版《聽雨樓隨筆》第伍卷),則列舉張學(xué)良、孫科、段宏業(yè)與盧小嘉四人,并說“這個名稱出現(xiàn)在民國十一年至十三年間”,因為那時中國的局面堪比戰(zhàn)國時代,“人民萬分自由,百家爭鳴”,“人才輩出”。有意思的是,這兩個版本與唐大郎以“未妨”筆名在1965年12月17日香港《大公報》發(fā)表的短文《民國四公子》里張學(xué)良、張孝若、段宏業(yè)、盧小嘉的版本皆有所不同。鑒于上述幾位均可說是博聞多識,記憶力出眾,竟各執(zhí)其辭,不禁使人對這一稱謂有著怎樣的來龍去脈產(chǎn)生莫大好奇。
張學(xué)良,1924
張孝若,1924
為此筆者對民國報章雜志乃至港臺書刊等作了一番搜檢、爬梳工作,發(fā)現(xiàn)其演變過程還真有些復(fù)雜。
最早提出“民國四公子”概念者是名報人包天笑。1924年9月15日,他在《晶報》以“曼妙”筆名,發(fā)表同題文章,稱:“張作霖之子張學(xué)良、段祺瑞之子段洪[宏]業(yè)、孫文之子孫科、盧永祥之子盧小嘉?!@四位公子,幫著他老太爺,正在出風(fēng)頭的當(dāng)兒,而且都是反直派?!卑陌l(fā)表時適值齊燮元與盧永祥江浙戰(zhàn)事初起(1924年9月初)繼而引發(fā)第二次直奉大戰(zhàn)期間。此前一年,曹錕以賄選手段登上總統(tǒng)寶座,成為直系軍閥的首領(lǐng),德不配位,引發(fā)了眾怒,致使奉系軍閥張作霖為支持浙督盧永祥,揮師南下,在山海關(guān)、熱河一帶與直系吳佩孚、馮玉祥聯(lián)軍對戰(zhàn)。此前,張段孫三方已結(jié)成三角同盟,張作霖曾秘密撥付段祺瑞巨額軍事活動費,由后者將部分資金轉(zhuǎn)給馮玉祥以示拉攏(差不多同時期,報上也曾傳出盧小嘉從奉天攜百萬軍費返滬的消息)。這場戰(zhàn)爭終以馮玉祥陣前倒戈,發(fā)動“北京政變”,推翻曹、吳政權(quán)而收尾。由此可見,民國四公子概念的提出十分貼合政治形勢,與歷史上合力抗秦的戰(zhàn)國四公子相比,有異曲同工之妙。故能喧傳一時。因此不妨將之目為原始版本。同年12月17日,《時報·小時報》有短訊,稱:“黎黃陂公子,近日嶄然露頭角,與張公子學(xué)良大聯(lián)絡(luò),張段孫盧四公子外又增一人。”算是對上述版本的重述與強(qiáng)調(diào)。鑒于包天笑時任時報記者,這則短訊不排除同樣出自包氏手筆。延至1930年11月26日,《鐵報》刊有“素衣”《四公子》一文,中謂:“民國十二三年間,孫段張三角聯(lián)盟抗曹吳,當(dāng)時有所謂四公子者,即孫中山公子哲生,段合肥公子駿良,張雨帥公子漢卿,盧嘉帥公子小嘉,皆名重一時,為少年中有希望之人物?!睂⑺墓痈拍钜怀刹蛔兊貍鞒邢聛?,惟對于時間的掌握已略見參差。1934年,《風(fēng)月畫報》4卷33期刊“實翁”《古今之四公子》,文中依次列舉戰(zhàn)國、明末、清末四公子之后,指出“第四次,為民十一二時之孫科、張學(xué)良、段宏業(yè)與盧小嘉”,尚與包氏版本保持一致。乃至1958年3月27日香港《工商日報》刊“春痕”(劉麟生)《盧公子暗戀坤伶》一文,亦將盧筱嘉與段宏業(yè)、孫科、張學(xué)良并列為民國四公子??芍^一脈相承。
段宏業(yè),1924
孫科,1924
然而1931年4月6日,《金鋼鉆》刊出《擬以袁劉伍唐為最近四公子議》一文,作者似乎對于此前已有的民國四公子一無記憶,乃重起爐灶,稱“最近,世祿之家,成就復(fù)不遜于古人”,先是舉出譚組庵(延闿)、張漢卿(學(xué)良)和孫哲生(科)三人,分別述及其職位,并說他們雖為名門公子,然已功成名就,“誰得而公子之”?暗含否定之意。然后話鋒一轉(zhuǎn),指出“最近四公子,宜推袁寒云、劉仲邁、伍朝樞、唐榴”。其中劉仲邁為湖南省都督劉人熙次子,作詩精于宛陵、山谷兩派,又習(xí)內(nèi)典醫(yī)經(jīng),“雖逃名匿影”,“然品之優(yōu)、學(xué)之粹,久為三湘七澤所羨稱”。總之名實相符。而伍朝樞、唐榴為“外交人才”,前者為伍廷芳之子,后者是唐紹儀長子,時均在外交部任職。至于袁寒云,雖已作古,論年齡與劉伍唐三人在伯仲之間,若論才氣造詣,亦不遑多讓。故混為一談。此文署名“佩珍女士”,不知伊誰,觀其行文古奧,佶屈聱牙,略不似女子。三個月后的7月6日,《上海畫報》第720期載“石翁”《談四公子》,稱榴花初綻之日,半淞園里有人聚此飲酒賦詩,適有賣小報者至,某女青年“見報端有所謂四公子者,曰張學(xué)良,曰伍朝樞,曰孫科,曰唐榴”,便約略承襲了《金鋼鉆》報上佩珍女士的“創(chuàng)新”版本。
袁寒云,1924
1933年10月9日,《社會日報》刊載“徐行”《四公子》,稱“民國以來,亦有為人艷稱的四公子,即是先總理的哲嗣孫哲生公子、段執(zhí)政的長公子段宏綱、先大元帥的長公子張學(xué)良、盧永祥將軍的公子盧小嘉?!L(fēng)流跌宕的盧公子,據(jù)傳已病死于天津,在先前,四公子中,有人除去孫哲生公子,而代以南通張季直的公子張孝若”。首先,段祺瑞長公子應(yīng)為段宏業(yè),段宏綱乃其長侄;其次,1933年實為盧永祥去世,盧小嘉風(fēng)光不再,然其死訊則純系誤傳。透過此人的講述可知四公子中,孫科的存在感逐漸走低,有被張孝若取代之勢。經(jīng)查核,1932年12月18日《福爾摩斯》,“木公”《不堪回首之張孝若》一文,篇首斷言:“昔年聲勢煊赫之南通張嗇庵之公子張孝若,名列四公子之一。”再往前追溯,則查得1931年5月6日《小日報》“龍居士”《所見略同之張漢卿與張孝若》,起首寫道:“張漢卿張孝若盧小嘉段宏業(yè),昔以四公子為世艷稱?!睆埿⑷舻摹皶x級”時間也許就在此時左近。延至1935年8月20日《社會日報》刊“慕云”《四公子死生異路》,言稱“在北洋政府時代,煊赫一時之中國四公子,遂應(yīng)時而生焉。四公子者誰?段祺瑞之段宏業(yè),張作霖之公子張學(xué)良,盧永祥之公子盧小嘉,及張季直之公子張孝若是”。再次印證張孝若取代了孫科。然而該文亦謬誤百出,如稱盧患疾不獲根治,“于數(shù)月前與世長辭”,與事實嚴(yán)重不符。五日后的《上海報》有“一公子”撰《民國四公子與季子九錄》為之補苴,如謂盧小嘉并非年齡最幼,其艷史亦屬“完全子虛”。后文著重談及《季子九錄》的作者實為其父張謇,孝若不過任編輯之職。然而令人錯愕的是,或許當(dāng)年消息閉塞,不易核實,文中竟絲毫未提盧小嘉依然健在。1935年10月17日晚間,張孝若在寓所中被老仆槍殺,年僅37歲。次日的《社會日報》刊有“逸魚”的追蹤報道,首句中稱他同張學(xué)良、盧小嘉、段宏綱合稱民國四公子。這份名單隱約可視為徐行、慕云版本的混合體。時隔多年,又得見臺灣地區(qū)有一種說法:即田雨時《國際享名的考古鑒賞家盧渭川》(臺北《傳記文學(xué)》1987年50卷6期),文中附有盧氏的記述:“渭川自幼所受熏陶,足供參考資料的一個小掌故:那時盛傳‘中國四大公子’,即中山先生之子孫科(哲生)、東北張作霖之子張學(xué)良(漢卿)、江蘇南通清末狀元的實業(yè)家張謇之子張孝若、浙督盧永祥之子盧小嘉。”這次孫科保持原位,段宏業(yè)憑空消失了。不難揣度,只因增多張孝若這一“變量”,同時又須控制總?cè)藬?shù)為四人,自然就會產(chǎn)生不同的排列組合。
盧小嘉與楊寶忠合影,1931北京畫報
類似的混合、重組版本,日后層出不窮。例如尤半狂《毅盦談話·由盧小嘉想起四公子》(《小日報》1936.10.21):“民初四公子最為世所稱者,以袁寒云、張漢卿、張孝若為最孚人望,末后帶一位盧小嘉,因為當(dāng)年他也代表著盧嘉帥,在外活動,名氣倒也不小。”文中又稱“段合肥之侄公子,似尚難列其選”,便是針對段宏綱所發(fā)的議論。又如《四公子》(作者佚名,載《東方日報》1936.12.24):“民國肇造以后,一般人咸爭傳有四公子,此四公子,即袁項城公子袁克文,張謇公子張孝若,張作霖公子張逆學(xué)良,盧永祥公子盧小嘉也?!币蚯》辍拔靼彩伦儭卑l(fā)生不久,便臨時替張學(xué)良安上一個貶稱,顯得“義正詞嚴(yán)”。影響所及,多年后陳定山、鄭逸梅均將此版本奉為圭臬。直至1983年8月,金雄白在香港星島出版社所出《江山人物》書中《袁寒云多才多藝》一節(jié),也稱:“以家世而稱為四公子的,就有關(guān)外王張作霖之子張學(xué)良,清末狀元張謇之子張孝若,洪憲稱帝袁世凱之子袁克文,浙江督軍盧永祥之子盧小嘉也并稱為四公子。”
光陰荏苒,日月不居。揆諸1938年至1940年的多份報刊,多推段宏業(yè)、張學(xué)良、盧小嘉、張孝若為四公子,與原始版本相較,大有后來居上之勢。如:洪源《民國時代之四公子》(《大地圖文旬刊》1938年第1卷第4期)、智慧《北洋時代四公子》(《上海報》1938.1.29)、惱公《民國四公子之盧小嘉》(《力報》1940.7.26)。此版本即為唐大郎所持,若細(xì)究起來,似可遠(yuǎn)紹自1931年5月6日《小日報》上“龍居士”的那篇短文。
如今還能找到幾種較為稀見的版本。例如1939年11月2日《新申報》上有“湘樓雜寫”專欄,作者“樓主”在篇首寫道:“張作霖之長公子學(xué)良,為中國四大公子之一,四大公子者,南通張孝直[若],浙北盧小嘉,與冀北馮庸是也?!逼渲校T庸為奉系軍閥馮德麟長子。1949年4月20日,《力報》所刊“吳稽之”《紀(jì)二十年來四大公子》,則“發(fā)明”了另一版本:“北政府時代,張少帥、盧小嘉、段宏綱、方達(dá)智(據(jù)作者介紹,此人為‘方本仁之公子’),人稱四公子?!贝送?,臺灣學(xué)界也有人提出李壯飛、張學(xué)良、盧小嘉和張孝若為四公子的見解,見葉林枋《關(guān)于胡若愚其人其事》(臺北《傳記文學(xué)》1979年34卷5期)。案,李壯飛為北洋“泰威將軍”李長泰哲嗣,曾與張學(xué)良結(jié)為盟兄弟。但上述三種版本雖說別開生面,自成一系,卻因過于生僻,均未能廣為流布。
綜上而言,掌故家高伯雨的提法最迫近真相,除了時間略欠精準(zhǔn),以及四公子稱號與合力抗擊直系軍閥的四股勢力有關(guān)系之外,幾乎都說對了。簡言之,民國四公子概念的提出,實源自1924年9月第二次直奉戰(zhàn)爭期間某人的靈機(jī)一動,帶有一定的偶然性。但即便如此,也仍具現(xiàn)實依據(jù),并非平白無故,空穴來風(fēng)。而到了1931年以后,社會輿論開始產(chǎn)生分歧,張孝若、袁寒云這兩位“候補”公子初露崢嶸,并在日后贏得越來越多的擁護(hù)者。甚至也會出現(xiàn)“噪音”,即某些公子人選并不具有普遍性,也因無法達(dá)成共識而曇花一現(xiàn)。至于說張伯駒于1970年代所撰《續(xù)洪憲紀(jì)事詩補注·九四》中,談及“近代四公子,一為寒云,二為余,三為張學(xué)良,四一說為盧永祥之子小嘉,一說為張謇之子孝若。又有謂:一為紅豆館主溥侗,二為寒云,三為余,四為張學(xué)良”云云,則全然于史無征,似不無自我作古之嫌。若翻閱舊報,每當(dāng)溥侗、張伯駒現(xiàn)身時,因其京昆兼擅,常為人譽稱為名票,卻從未有人稱之近代(或民國)四公子的。不過這也完全不同于故宮學(xué)專家章宏偉先生2016年《張伯駒研究辨謬》文中的“立論”,聲稱由于查不到“民國時期關(guān)于‘民國四公子’的消息”,就懷疑它并不是客觀事實。只能說章先生由于不熟悉民國小報資源,持論未免偏頗了。
責(zé)任編輯:于淑娟
校對:張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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