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物學對脊椎動物外形的描述，有一個關鍵詞，“左右對稱”。

這個詞很好理解，假若以脊椎為中軸線折疊，這一半應是另一半照鏡子般的模樣。左眼、右眼，左手、右手，就算是一只鼻子、一條尾巴，也能被均勻分成兩半。飛鳥與魚，人或貓狗，都是如此。

這是自然規(guī)律，而打破規(guī)律的，稱之為意外。

20歲，盧敏還在讀大學，意外懷孕。男友家急著給這對年輕人辦了喜事。當她臨盆時，意外再一次到來。

“婆婆瞧了一眼，轉頭就走?！北R敏回憶，“我媽說，看看你自己生了個啥子。”

剛剛誕生的小女孩，只有一只完整的耳朵。在原本應該是右耳的位置上，只存在著一點小小的肉瓣，沒有耳孔和耳廓。

這是先天性小耳畸形的典型特征，俗稱“小耳癥”。中國每年大約有2500個這樣的孩子出生，其中十分之一是雙側均有畸形，嚴重的會影響聽力。

耳朵是不可再生的器官，彌補缺陷需要人工再造。一種通行的方式是，取出患者的部分肋軟骨，做成外耳形狀，再植入患處皮下。7-11歲被醫(yī)學界認為是人類肋軟骨再植的“黃金年齡”。

盧敏等了7年，2022年，女兒7歲了，進入“最佳手術年齡區(qū)間”。為了給新耳朵安家，小女孩又忍耐了7個月的皮膚擴張術。

“我一天都不想再等了。”盧敏說。

可意外再次找上了這對母女。

必須盡快手術的117人，絕大多數(shù)是孩子

關鍵時刻，董躍平不愿掉轉車頭。

他從山西臨汾出發(fā)，連續(xù)駕駛5個多小時，馬上就要抵達陜西西安。但打來電話的人堅持說，返回吧，來了也沒有意義。

“您先停下車，我用視頻通話跟您解釋！”

“我在高速（公路）上！怎么停車？！”董躍平對著手機吼道。

他結束通話，看了一眼兒子，17歲的男孩也看著父親。在男孩頭顱右側，鼓著一個拳頭大小的球狀包塊。那是手術埋入皮下的水袋，每天一兩毫升的注水進行了數(shù)月，水袋逐漸膨脹，皮膚受到張力，隨之生長，新生的皮膚將用來覆蓋肋軟骨制成的耳朵框架。

按照原計劃，兩天后，“水球”將消失，一只右耳將在那里誕生。但此刻，董躍平不知如何開口對兒子說，耳朵做不了了。

那是2022年1月13日，西安衛(wèi)健委發(fā)布通告，對“延誤急危患者搶救和診治”的西安高新醫(yī)院、西安國際醫(yī)學中心作出“停業(yè)整頓3個月”的處罰。

西安國際醫(yī)學中心就是董躍平和兒子的目的地。在這家醫(yī)院的整形外科，他們已經(jīng)完成了外耳再造的第一期手術，即埋入皮膚擴張器。就在如約趕赴第二期手術的路上，他們被醫(yī)院通知返回。

此時，四川的盧敏早就買好車票，女兒腦袋邊上的“水球”已經(jīng)掛了7個月。得知醫(yī)院“停診”后，盧敏不得不把水杯、毛巾等生活用品一件件從行李箱掏出來，為這個“意外”繼續(xù)等待。

那兩天，像這樣的電話，朱冰打了很多。

“約了門診的有100多人，約了第一期（手術埋入皮膚擴張器）的有400多人，約了第二期（手術）的有117人?！敝毂貞?，“得一一通知?！弊鳛槲靼矅H醫(yī)學中心整形醫(yī)院的院長助理，她和同事一刻不停地打電話，他們優(yōu)先通知約定近期來院的患者，尤其是已經(jīng)“帶球”數(shù)月、必須盡快進行二期手術的117人，其中絕大多數(shù)是不滿10歲的孩子。

“我太理解他們的心情了。”朱冰回憶，有患者家屬罵醫(yī)院，罵她和醫(yī)生，她忍著，讓他們宣泄，“假也請了，票也定了，甚至有人都到西安了，寧愿隔離14天，加上疫情給人的壓力，所以情緒不好。”

根據(jù)朱冰了解到的情況，一批患者第二天就要辦理入院手續(xù)了；還有患者為了等手術，已經(jīng)在醫(yī)院住了一個月；有人到西安后，受疫情影響，只能住在親戚家，實在不好意思再打擾下去；有人在路上，和她通話時周圍有火車車廂的服務廣播聲。大部分患者家庭的經(jīng)濟狀況并不理想，手術需要花費七八萬元，這一折騰，又增加了他們就醫(yī)的成本。

“是不是別人靠關系插隊了？”董躍平懷疑過，最終他還是帶兒子回了臨汾，最近的時候，他距離西安只有20公里。

實際上，除已入院患者，執(zhí)行“停診”措施后，西安國際醫(yī)學中心的多個科室，沒有新接診一人、新登記一臺手術。

我沒想過發(fā)微博的后果，我只想過不做手術的后果

1月12日夜里11點，西安國際醫(yī)學中心整形外科醫(yī)院院長、那些“耳朵”的制作者郭樹忠急了。

“孩子們‘帶球’帶了幾個月，不能再拖了?！彼麚?，“皮膚擴張器的注水管暴露在外，體表有開放性創(chuàng)口，再拖下去，患者感染的風險會顯著上升?！贝送?，很多正處在義務教育階段的孩子趁寒假來做手術，如果繼續(xù)“帶球”，開學時他們很可能無法重返校園。

郭樹忠自稱，有人修車，他是“修人”。他年近60歲，曾任第四軍醫(yī)大學第一附屬醫(yī)院（西京醫(yī)院）全軍整形外科研究所所長。他主刀過世界第二例、中國首例換臉術，完成過中國首例前臂耳再造手術，無論國際國內(nèi)，“修耳朵”這個領域，他是頂級專家。他用肋軟骨雕刻、組裝的耳朵，成品逼真。

“地球上能把這個活兒干好的，不超過10個人?！彼孕诺乇硎?，“我們是拿刀的藝術家?！?/p>

許多小耳癥患者的父母從全國各地而來。郭樹忠說，有的父母在孩子出生前，通過超聲檢查看到了耳部缺陷，就聯(lián)系他預約面診和手術的時間。也有老人把小耳朵視作一生的缺憾，想把手術做了，“完完整整”地離開人世。

在郭樹忠并不寬敞的辦公室里，有一塊占據(jù)半面墻壁的大白板，白板上密密麻麻標注著每一只皮膚擴張器進入患者頭皮下的日期，還有已預約的二期手術數(shù)量。從前，這個數(shù)字始終一邊減少，一邊增加。

“我不能停下，不能倒下，未來估計還有1萬多臺手術在等著我?！惫鶚渲艺f。

最要緊的，是眼前的117名患者。他們埋入皮膚擴張器的時間足夠長了，因為其間郭樹忠身體抱恙，手術已經(jīng)被推遲了幾個月，眼看又要再次推遲。

“我今天的心情糟糕透頂了”“我感覺非常對不住這些患者”，1月13日晚，郭樹忠用個人賬號公開發(fā)表一條微博，講述不能手術的焦慮心情。在他附上的埋入皮膚擴張器的患者照片中，孩子們的頭部一側，突兀地鼓著大包塊，顯著發(fā)紅，管道穿過皮膚，盤繞在一旁。郭樹忠發(fā)出警示：“無論如何都該做二期手術了，否則風險會增加?！?/p>

師俊莉是郭樹忠的學生，也是西安國際醫(yī)學中心整形外科主任，給患者埋入皮膚擴張器的一期手術，主要由她完成。最多的時候，她一天埋了35個。

她會在患者的新耳朵選址處上方開一個口，用手術剪刀剖開皮下組織，形成中空的囊袋，再將折疊成小塊的擴張器塞入、展開，將管道留在體外，最后縫合傷口。這項操作中，剪刀要穿過皮下組織的不同層面，對醫(yī)生手感的要求很高。

這位女外科醫(yī)生用修長的兩根指頭模擬剪刀，冷靜而精確地形容著刀刃在皮下剪開組織的觸感，“阻力變大了，這是有（毛）發(fā)區(qū)和無（毛）發(fā)區(qū)的交界處，刀尖要微微轉向了”。

回憶“停診”時，這個調(diào)侃自己是“雙手沾滿鮮血的女人”顯得有些激動。

“我把‘球球’埋進去時，就開始牽掛他們。”師俊莉說。她遇到過，有農(nóng)村孩子缺少監(jiān)護，夏天會跳到村子的池塘里游泳，造成傷口感染。有人運動或與人玩鬧時被扯到管道或碰傷表皮，絕大多數(shù)人幾個月間只能朝著一個方向睡覺。

董躍平的兒子，已經(jīng)很久沒有上過體育課了。盧敏的女兒剛到學齡，接受一期手術后，“球”越鼓越大，緊繃的皮膚閃閃發(fā)亮，有一種輕觸就會破損的脆弱感。這個年紀的孩子活潑好動，老師擔心她遭遇磕碰，建議她不要到校。7個月來，每晚入睡后，盧敏都會爬起來三四次，“看我女兒的‘球球’還好不好”。另一些細心的母親，會縫制中空的環(huán)狀枕頭，以便孩子翻身時，“‘大包’可以好好地放進去”。

“多等一天，我和他們就多揪心一天?！睅熆±蛘f，她沒想到，“教授會發(fā)那條微博，還在網(wǎng)絡上引起轟動了?！?/p>

“當時我一點都沒想過發(fā)微博有啥后果?！惫鶚渲覕[了擺手說，“我只想過不給他們做手術的后果?！?/p>

“心上的病比身上的病更重”

盧敏說自己永遠也不會忘記，女兒出生的那一天，沒有受到家人的歡迎。她年輕的丈夫聽說了那個意外，拒絕探望這對母女。公婆沉默著離開了醫(yī)院。母親照顧她們，卻直白地推測著“原因”。

“新房甲醛”“沒吃葉酸”“孕期感冒”……都被考慮到了，但實際上，即使是針對這種先天疾病最前沿的醫(yī)學研究，也無法給出“確定”的答案，環(huán)境污染、基因缺陷都是備選因素。郭樹忠和師俊莉接觸過一個家庭，總共少了16只耳朵，“應該是遺傳造成的”。也有些工業(yè)發(fā)達的地方，土壤和地下水長期受到污染，“小耳”病例多。但總的來說，這個意外降臨時，不挑地域，不挑貧富，唯獨在性別上，男性比例高。

較低的概率也讓盧敏趕上了。女兒剛滿月，她就四處求醫(yī)，郭樹忠團隊給出了讓她滿意的方案，除了“7年后再來”。

小女孩長大的過程中，祖母從不愿帶她出門玩耍。外祖母提醒她少看電子屏幕，保護眼睛，“沒耳朵連眼鏡都戴不了”。有小伙伴好奇，伸手揪她僅存的那一點“小耳朵”，她學會了反擊。

董躍平是從產(chǎn)檢醫(yī)生那里，第一次聽說孩子的缺陷。醫(yī)生問，“少個耳朵，打掉（人工流產(chǎn)）嗎”，他毫不猶豫，“五六個月，是個人了，就因為一只耳朵，怎么可能不要”。

兒子出生那天，他親眼看見了那個缺陷，“初為人父太高興了，卻又有說不出來的難受”。

這位父親去過很多地方求醫(yī)，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方案。男孩小時候并不在意耳朵，但當他進入青春期后，性格變得愈發(fā)敏感、內(nèi)向。他每天都戴著帽子去上學，不喜歡外出。比起和同齡人玩，他更愿意一個人畫畫。

想起那種“不舒服”的感覺，24歲的李達至今還會激動。

他出生在內(nèi)蒙古一座小鎮(zhèn)，小時候的外號叫“托爾多”。他介紹，在當?shù)胤窖岳?，這是“沒耳朵”的意思。

“托爾多，一起玩！”他想起兒童時代小伙伴的呼喚，想起另一個少了一只耳朵的小學同學，和他一起被老師叫去拍照“留念”，幾乎沒有反感。然而，李達上初中時，心理隨身體開始劇變。

同桌和他吵架，罵他“沒耳朵就是不行，遞不進去人話”，他氣到現(xiàn)在。走在縣城的商場，他會被“好奇的小鎮(zhèn)居民”圍住，打聽他怎么丟了耳朵。他越來越焦慮，頻繁地洗臉、照鏡子，問自己“為什么比別人少了一樣”。他越來越在意外表，學習成績也受到了影響。他還一直留著能蓋住耳朵的發(fā)型。

“天下的父母好像都有這種默契，給孩子留的發(fā)型差不多?！敝毂叵攵嗄暌詠硪娺^的數(shù)以千計的小耳癥患者，“大多都有能蓋住缺陷的發(fā)型”。一些男孩從未剪過短發(fā)，手術前要剃發(fā)，有的人新奇、興奮，有的人難舍、大哭。

根據(jù)朱冰的觀察，小耳癥患者的智力、體能一般沒問題。年齡越小，他們所受的心理困擾也越少，“都是再正常不過的孩子”。聽力受損不嚴重的，和人溝通非常順暢。其中還有一些，因為缺陷得到了家人格外的憐愛，同理心很強。董躍平就不忍心兇兒子，他的父母、岳父母都把這個孩子視若珍寶。他后來又得了個“一點問題沒有”的閨女，妹妹懂事，從小就知道不提哥哥的耳朵，不和哥哥爭搶。

比起帶給幼小心靈的影響，那些令人意外的耳朵，對患者的父母傷害更深。

盧敏常被人問起，你懷孕時干什么了，把孩子生成這樣。在懷上第二個孩子后，盧敏對影像學檢查很執(zhí)著，做B超的次數(shù)遠高于產(chǎn)檢需要。她反反復復地問醫(yī)生，耳朵有嗎，嘴唇呢，手指呢。

董躍平一到家庭聚會，就得硬著頭皮去聽親朋好友的“好心建議”。他做報廢車生意，收入無論多少，都大方投入兩個孩子的教育。他不是有錢人，因為一度沒籌到給兒子做耳朵的費用，他感到無比愧疚。

常有母親向醫(yī)生提出，“取我的肋骨給孩子做耳朵”，但異體組織移植容易引發(fā)排異，朱冰不得不解釋、回絕。她記得一個10歲的小患者，全家人都認為“女孩就沒必要花這錢了”，只有母親一個人，堅定地“非做不可”。外耳再造術不在醫(yī)保的報銷范圍內(nèi)，朱冰也理解那些因經(jīng)濟困難放棄手術的家庭。

李達回憶，祖父母瞧不起他的母親，認為孩子有缺陷就是當媽的錯。班里開家長會，一群母親拉著他母親，關切地詢問“你怎么把孩子耳朵燙沒的”，責備她“太不小心”，然后提醒她“孩子以后不好找對象”。一家人曾去北京看耳朵，被騙去大額藥費?！罢f吃了他的中藥，耳朵就能長出來，說我吃完發(fā)燒是因為耳朵在膨脹?！?/p>

李達的父親做泥瓦匠，母親打點小工，他們一直在為兒子的耳朵攢錢。

“有時我寫作業(yè)，她盯著我，然后就哭了?！崩钸_回憶，他還問母親，“我寫錯啥了？”

再次籌夠兒子的“耳朵錢”時，這位母親查出了胃間質瘤。她悄悄藏起CT片，不想把錢花在自己身上。直到已經(jīng)上高中的李達發(fā)現(xiàn)了母親的病情，逼她接受治療。

這位母親后來陷入抑郁，長期服用藥物，她總是對兒子哭訴：“對不起，對不起，我答應給你做耳朵的?！痹诶钸_看來，自己的耳朵是母親的心病，比她身上的病沉重多了。

“終于把教授關回手術室了”

因為心疼母親，李達試著接受那只耳朵的遺憾，“不做又能怎么樣”。

讀大學時，他用盡全力讀書、社交。他身材高大，相貌端正，成績也好，是校園里的人氣之星。在一次活動中，他認識了一位漂亮的女同學。收獲愛情讓李達更加自信，“其實我并沒有比別人少什么”。

如果不是2020年的新冠肺炎疫情，李達已經(jīng)不打算種耳朵了。他大學畢業(yè)后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在一家奶廠擔任車間管理人員。他和女友關系穩(wěn)定，除了偶爾“和她父母視頻通話會藏起半邊”、考駕照被考官質疑“聽力”以外，他對生活沒什么不滿意。他留極短的寸頭，登上公司年會舞臺，還在抖音平臺發(fā)布直接暴露缺陷的視頻?！拔覀兊母星橐埠芷降龋莻€善良的女孩，但對我不是同情，是愛情，這一點我非常確定?！?/p>

2020年，因為新冠肺炎疫情，奶廠要求全體員工，戴口罩進入辦公區(qū)。

“沒有耳朵怎么戴口罩？”李達回憶，他把特侖蘇牛奶箱的塑料提手拆下來，固定口罩兩側的皮筋?！拔移綍r都是精精神神的，這樣一戴人都塌了！”一位奶車司機勸他，“做個耳朵吧，方便些，以后也不會有人問小孩，你爸爸怎么沒有耳朵”。

“為了我母親的心病，也為了我未來的家人?！崩钸_很快就向單位請了假，到北京多家醫(yī)院問診，租住在地下室里。“網(wǎng)上無意間看到郭教授，我坐了趟綠皮火車，連夜趕到西安?！?/p>

那是2020年年底的事，朱冰印象很深，“小伙子的故事很曲折，但兩期手術都很順利”。李達則模模糊糊地記得，術后，麻醉劑的作用還未消散，他便問母親，有鏡子嗎，有耳朵嗎，母親依然在哭，“可能是所有的心病終于發(fā)泄出來了”。

2022年初，由于醫(yī)院停診，盧敏還得繼續(xù)與“心病”共存。她想好了，女兒的缺陷治不好，干脆不要嫁人，一輩子跟著她；自己被人瞧不起，干脆也不要受婆家的氣，也一輩子跟著母親——三代女人一起過。

1月14日，郭樹忠發(fā)微博的第二天，醫(yī)院接到市衛(wèi)健委的通知，117個已埋入皮膚擴張器的患者可以做二期手術，暫時不允許“新增”。

“感謝上級領導能夠體諒到孩子們的疾苦?！惫鶚渲矣职l(fā)了一條微博，在他看來，醫(yī)院應該吸取教訓，堅持“生命至上”。

朱冰懷著完全不同的心情，再一次撥通那組號碼。這回，她聽到的是“現(xiàn)在買票”“馬上出發(fā)”“聽您安排”和各式各樣的感謝之辭。她記得，有患者家屬趕到醫(yī)院后，沖上來擁抱她。準備二期手術的孩子們剃去了頭發(fā)，“大球帶小球”的腦袋在病區(qū)里到處晃悠。

董躍平兒子和盧敏女兒都在那份名單內(nèi)，兩人的手術被排在同一天，2月9日。雖然還要再等上大半個月，但對他們來說，即將到來的春節(jié)，真的有“辭舊迎新”的意味了。

郭樹忠再一次拿起了手術刀——11號刀片、德國制造、雕刻軟骨專用。一只、兩只、三只……117只耳朵，開始一只一只誕生。每一次進行術前家屬談話時，他都鄭重地道歉：“對不住，因為我的身體原因，耽誤了這么久?！?/p>

回歸手術室的第一天，郭樹忠做了3只耳朵，他們都屬于孩子，兩個7歲，一個12歲?？吹焦鶚渲?，麻醉科醫(yī)生也很激動，笑著說“終于把教授關回手術室了”。朱冰描述，在病房里，孩子們會互相交流“耳朵”，“帶球”的摸摸已經(jīng)“對稱”的，“對稱”的鼓勵“帶球”的——“你的肯定比我的好”。

“給孩子們做手術是一件幸福的事。”那一天，郭樹忠“在手術換臺的間隙”發(fā)微博，“做了一輩子外科醫(yī)生，我總是覺得，病人的幸福，就是醫(yī)生的幸福?！?/p>

“我追求的最高境界是以假亂真”

2月9日一早，盧敏忍住眼淚，笑著和女兒道別。

“別害怕，媽媽就在外面?！彼f。

“我是來種耳朵的！”躺在手術轉運床上小女孩咧嘴一笑，露出還沒長全的門牙說，“我才不怕呢！等我出來的時候，就有耳朵了。”

手術開始進行。只用了一分半鐘，負壓泵就將小女孩皮下鼓脹的水袋抽空了，新長出的皮膚癟癟地褶皺起來。

郭樹忠用一把鋼尺，仔細度量了小女孩完好的左耳，比照著，在右側皮膚表面“以對稱為標準”畫下線路。另一位醫(yī)生接過手術刀，沿郭樹忠畫好的線做了一個直角切口，護士迅速清理了刀口的血液，透明的皮膚擴張器暴露出來，旋即被一手術剪夾出。

在無影燈下，被3把剪刀包圍的切口，出血量很小，視野清晰，這是注射的腎上腺素的作用。與此同時，師俊莉帶領的另一手術團隊在小女孩的左胸下方，切開一道小小的口子，準備取肋軟骨。

“就像剝洋蔥一樣剝開骨膜?！惫鶚渲以扔?，“啃過排骨吧，那些半透明的脆骨就是肋軟骨?！?/p>

師俊莉解釋，做耳朵，用到的軟骨主要在第6號、第7號和第8號肋骨上。如果量不夠，可能還要取第9號的。它們的長度、硬度、彈性、厚度都相對合適。做左耳要用右側的肋軟骨，反之同理，這是為了利用軟骨天然的弧度。

7號條件最好，會被用來做耳朵的主支架，6號做底座，8號、9號做耳輪和對耳輪。人的外耳天生溝壑縱橫，重建時如果追求仿真，要將所有細節(jié)構建出來。師俊莉說，太小的孩子，肋軟骨量不夠，長大了又會鈣化、變硬，60歲以上“就成了豆沙雪糕，酥掉了”。

有人耳朵大，用料多，有人耳朵貼頭皮，用料少。但每個人的耳朵都擁有獨特的形態(tài)，“醫(yī)學需求的外耳再造，追求的不是美，而是‘像’?！睅熆±蛘f，參照物就是對側那只耳朵。

郭樹忠自稱“贗品制造大師”，他把西安美術學院雕塑系的教授請來給團隊授課，讓學生練習雕蘿卜、芥菜、羊和豬的排骨，自己也去美院刻木頭、捏陶土。

此刻，他接過小女孩的第一段肋軟骨，放置在一塊巴掌見方的白色操作臺上。

孩子的軟骨是粉白色的，看上去非常純凈，郭樹忠用手術剪刀輕輕修去上面殘留的組織，拿起一份1:1制作的小女孩左耳的透明模版，比對著那段軟骨，畫下輪廓。

11號刀片登場了，它削過骨面，白色碎屑隨之掉落，軟骨開始顯露出優(yōu)美的弧線，那是在模擬耳輪的外緣。

手術室里，心電監(jiān)護儀發(fā)出均勻而響亮的滴聲，背景音則是交替播放的情歌、古典樂和春節(jié)序曲。郭樹忠一邊雕刻著骨頭，一邊講起整形外科的歷史——一戰(zhàn)時，不少士兵遭受近距離槍傷，面部損毀嚴重，“孤懸于身體之外的耳朵格外容易被打掉”。

“有的軍醫(yī)治腿、有的治肚子，還有一個大夫，專做修修補補的工作?！惫鶚渲姨岬降娜?，名叫哈羅德·吉利斯，是一位新西蘭耳鼻喉科醫(yī)生。1916年，他在英國一家診所工作，說服主管，為從戰(zhàn)場歸來的“鬼臉”戰(zhàn)士修復面部。他解剖過不少戰(zhàn)地遺骸，發(fā)現(xiàn)肋軟骨適合用來再造器官。

“這是上天給我們的一份禮物?！惫鶚渲艺f，使用自身的肋軟骨再造器官，能有效避免排異反應；少了幾段肋軟骨，對人影響也不大。

吉利斯被稱為“整形外科之父”，但其后幾十年，全世界醫(yī)生做出的外耳，都還只是一個“肉板板”。上世紀50年代，美國一位醫(yī)生才第一次用肋軟骨做出“類似耳朵的形狀”。之后，另一位熱愛藝術、喜歡雕石頭的美國醫(yī)生，在肋軟骨上雕出了耳朵的細節(jié)，在相當長的時間里，這位醫(yī)生主導著全世界耳再造領域，“所有的教科書，權威信息都來自他，所有的學術會議，都是他主持”。

“1995年我在美國參加他的培訓班，他不太搭理我，但我聽得非常仔細?！惫鶚渲倚χ貞洠路鸹氐搅颂撔那髮W的時代，隨即他恢復了“大佬”的氣勢，嚴肅地表示，“到今天，他的方法已經(jīng)被淘汰，我們做耳朵的效果早就遠遠超過他了。”他會去義診，也找來基金會，給經(jīng)濟實在困難的患者免費做手術。

郭樹忠將雕好的軟骨部件組合起來，用鈦絲縫合、固定，在他手中，出現(xiàn)了一只邊緣圓潤的、很像耳朵的東西。

“耳朵是三維立體結構?！彼忉專暗窈退苁莾杉?，要邊雕刻邊塑形。”更多的肋軟骨被取出、送到他手邊，11號刀片繼續(xù)游走，微小的白色碎屑散落在深綠和淺藍的操作臺蓋布上。郭樹忠珍惜這些材料，盡可能一點都不浪費。

1小時后，盧敏女兒的右耳已經(jīng)具備雛形。郭樹忠捏著模版比了比，開始修整耳朵的細節(jié)，增加“亞結構”——調(diào)整對耳輪的“三角窩”、增加耳屏、留出耳甲腔。他將已成型的結構放入小女孩腦袋右側的切口，與左耳再三比對，又進行了幾次調(diào)整。

當負壓泵最終抽走皮膚下的空氣時，幾乎在一瞬間，表皮貼緊軟骨，軟骨卡住顱骨，一只粉紅色的右耳出現(xiàn)了?；謴土搜@些軟骨將繼續(xù)存活。

“我們這一行，追求的最高境界叫以假亂真?！惫鶚渲艺f，數(shù)年前，他嘗試使用人工材料，工業(yè)化地做耳朵，效果一直不理想，“最后還是回到手上來?！?/p>

拿手術刀的心理醫(yī)生

5天后的下午，盧敏追著女兒，穿過病房長長的走廊。

“慢一點！”她叮囑，她不敢再面對任何意外了。

除了光頭上頂著一根引流管，小女孩看上去很正常，右耳開始消腫，和左耳一樣圓乎乎的。她眼睛大，特別愛笑，隨身帶著一只“小馬寶莉”玩具。做完手術的當晚，她還疼得“哎、哎”直叫，但現(xiàn)在，她一會兒跑，一會兒跳，一會兒蹲，一會兒捶家屬休息區(qū)的人型發(fā)泄靶，看得盧敏心慌。她已經(jīng)把女兒新耳朵的照片、視頻發(fā)給家人看，“好長時間憋著一口氣，喘出來了”。她還總是忍不住問女兒，“你的耳朵漂亮嗎”，然后等著那聲“漂——亮——”。

再有一晚，這對母女就能出院回家了。

此時，西安已經(jīng)連續(xù)20多天無新增新冠肺炎本土確診病例，行程碼早就“摘星”，城市運轉正常。

走在醫(yī)院里，郭樹忠會遇到其他科室“拿刀”的同行?！罢媪w慕你，老郭！”有外科專家對他說，“我一輩子都在做手術，忽然不讓做了，都不知道生命用來干啥！”

郭樹忠知道那種感受。作為外科醫(yī)生，他切過發(fā)炎的闌尾，也摘過惡性腫瘤。他給雙腿受傷、心跳驟停的工人師傅做手術；給被驢咬掉下巴、父母背著家當尋醫(yī)的孩子做手術；給渴望換一種性別生存的人群做手術。曾有一個年輕人，遭遇車禍，骨盆都壓碎了，郭樹忠忘不了他看著醫(yī)生的眼神，“人都成那樣了，眼睛里的求生欲還是那么旺盛”。

“還是把人修好更有成就感?！彼f。

比起60后的老師，80后的師俊莉野心更大。她始終認為“沒有一臺手術是完美的”，流程、操作、醫(yī)療器械都可以優(yōu)化、再優(yōu)化。以埋入皮膚擴張器的手術為例，她希望能做出一個“標準化流程”，精確到“這一刀切多少厘米”“這口子縫多少針”。

她的理由是，“不要讓這種手術成為我的‘獨門秘籍’，而是要讓更多醫(yī)生能學能做”——這樣才能造福更多的患者。

董躍平的兒子出院時，拒絕戴上帽子?；氐郊遥@個從前只在意“鞋子”的少年網(wǎng)購了一大堆“上衣”，穿上新衣，出門見同學。

“內(nèi)心力量足夠強大的時候，我一度覺得外表缺陷沒那么重要了?！崩钸_回憶，“但當我真正擁有正常的外表以后，內(nèi)心還是不一樣了。”

他出院、上班后，遇見每一個同事，都會指著新耳朵給對方看。他第一次把社交媒體賬號頭像換成了自己的照片，他不再“特別恐懼失去愛人”。不久前，他被升職為“總經(jīng)理秘書”，跟隨領導出入各種公開場合。“以前有活動我也挺積極的，但被選中的時候少?；剡^頭來看，我理解領導的想法?！?/p>

他不敢劇烈運動，“大酒”也不敢喝了，小心地保護著耳朵。

“我的手術刀能觸及患者的內(nèi)心，讓他們更自信，更快樂，我是個拿刀的心理醫(yī)生?！痹凇澳玫兜乃囆g家”之后，郭樹忠又給自己想出了一個頭銜。

李達總會想起帶著兩只耳朵出院的那一天。他走出醫(yī)院大門，走到街道上，和路人不斷擦肩而過，但沒有任何人看他一眼——那就是他最想要的平凡。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盧敏、董躍平、李達為化名）

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 秦珍子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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