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師范大學全球史研究中心副教授 岳秀坤
《海貝與貝幣》,楊斌著、譯,社科文獻出版社2021年11月出版,541頁,108.00元
什么是歷史?可以說,歷史就是記錄人類在這個世界上所走過的路程。書寫歷史的角度,可以有無窮多的變化,不過萬變不離其宗,不管怎么寫,歷史總是人的歷史。自然物也有自己的生命演化歷程,可以稱之為自然史,但它跟我們所說的歷史不是一回事。如果有一位歷史學者以一種自然物為中心,講述它的歷史,那么,作者所探討的實際上是人類與這種自然物之間的關系,而不是它的自然史。楊斌先生新著《海貝與貝幣:鮮為人知的全球史》,觀察的焦點集中在現(xiàn)代人熟視無睹的海貝,意圖透過這一海洋生物,講述人類與海貝的一段關系史。對那些習慣于通過文明、國家、社會、民族等等概念單位來認識歷史的讀者來說,此書所描述的一幅歷史圖景可能十分陌生,無疑也是非常新鮮的新知識。
一、“貝幣世界”
讓我們從書名中作為關鍵詞的“海貝”與“貝幣”開始對這部全球史新作的討論。
“海貝”,在普通人的眼里,不過是海洋里出產(chǎn)的貝殼的泛稱,按照生物學家的界定,海貝屬于軟體動物門腹足綱玉黍螺目寶螺科,一億年前它們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了地球上,比我們人類古老太多。海貝生活在熱帶和亞熱帶海洋的淺水區(qū),以藻類植物為食,其生活區(qū)域往往跟珊瑚礁密切相連。迄今發(fā)現(xiàn)的海貝品種超過兩百五十種,從西印度洋的非洲東岸到東太平洋的加拉帕戈斯群島,分布區(qū)域廣闊,不同亞種有形態(tài)、體型上的明顯差異?!柏悗拧?,就是一度進入人類歷史、作為貨幣使用的部分海貝。在兩百多種海貝中,曾經(jīng)扮演貝幣角色的主要有兩種,一是貨貝(中文名為黃寶螺),另一種次要的是環(huán)紋貨貝(中文稱金環(huán)寶螺)。印度洋中的馬爾代夫群島是貨貝最大的供應地。
印度尼西亞巴圖島出產(chǎn)的貨貝(黃寶螺)
《海貝與貝幣》的寫作目標,作者自述,是“試圖對從考古時期到20世紀初期的亞非歐大陸內外的貝幣做一番全球性的考察”,“一一考察印度、中國、東南亞、西非以及太平洋諸島和北美的海貝與貝幣”,“解釋長時段、跨地區(qū)的經(jīng)濟和文化聯(lián)系、網(wǎng)絡及互動”。通覽全書,《海貝與貝幣》實際上主要刻畫的是一個以馬爾代夫出產(chǎn)的貨貝為中心的“貝幣世界”,地理空間涉及到印度、東南亞、中國、歐洲、西非、太平洋群島、北美。
作者用了十分之七的篇幅(全書總共十章),詳細分析這一“貝幣世界”在不同時空中的伸縮變化。馬爾代夫的貨貝進入南亞之后變成貝幣,始于公元四世紀(這大概跟普通人“古已有之”的想象大相徑庭),起點在印度東北部的孟加拉地區(qū),隨后延伸到印度北部、西部的部分地區(qū)。向東,貝幣進入東南亞,從下緬甸的濱海地區(qū)到今天的泰國,又繼續(xù)北上,到達中國的云南(九世紀),在這里使用的時間長達七八百年。大約從十一世紀初開始,馬爾代夫的貨貝在直線距離七千公里之外的西非,以尼日爾河為中心,開拓了“貝幣世界”的一塊飛地。
以十六世紀為界,這個“貝幣世界”的歷史分為前后兩個階段。此前,它的中心在孟加拉地區(qū),從此地輻射周邊。此后,歐洲人的殖民擴張,迅速改變了游戲規(guī)則。葡萄牙人、荷蘭人、英國人相繼闖入印度洋,占據(jù)了貨幣的源頭——馬爾代夫,貨貝跟棉布、槍支等其他商品一起,被他們用來在西非購買黑奴,再販運到美洲。西非取代了孟加拉,成為“貝幣世界”供需網(wǎng)絡的中心。作為貿易網(wǎng)絡的重要一環(huán),在大西洋另一邊的美洲也吸納了部分貨貝。于是,這一來自印度洋的海洋生物真正實現(xiàn)了全球性的旅行。十八世紀是罪惡的海貝-黑奴貿易最為興盛的時期,丹麥人、德國人、法國人也參與到競爭之中。到十九世紀初,由于歐洲各國相繼禁止奴隸貿易,流入西非的貨貝驟然跌落。不過,歐洲商人很快又在西非找到了黑奴的替代物——棕櫚油,海貝貿易重新興起。
十九世紀是“貝幣世界”最后的繁榮時期。馬爾代夫的貨貝供應已經(jīng)無法滿足這個跨越三個大洋的貿易網(wǎng)絡的巨大需求,歐洲商人轉向東南亞,尋找新的貨貝來源,蘇祿海周邊的菲律賓、新加坡等地被卷入其中。十九世紀中葉,產(chǎn)自印度洋西側東非海岸的環(huán)紋貨貝,作為馬爾代夫貨貝的替代品,被德國人和法國人大量輸入西非。超額的海貝流入之后,最終在十九世紀末導致了西非貝幣體系的崩潰。
在印度、東南亞、以及中國的云南,“貝幣世界”的退縮過程各有地方特性。在印度,英國殖民統(tǒng)治者雖然不喜歡貝幣,但是最初采取了承認和接受的實用主義態(tài)度,從1781年開始引入銅幣,之后逐步用銅幣取代了海貝,導致十九世紀貝幣在印度持續(xù)貶值,漸漸退出歷史舞臺。在東南亞,貝幣的使用地區(qū)主要是鄰近孟加拉的中南半島西部,貝幣和金銀一起構成雙重貨貝制度,最終持續(xù)到十九世紀中葉。在中國的云南,由于海貝貿易中心轉向西非引起的連鎖反應,貝幣的使用在十七世紀初已經(jīng)出現(xiàn)明顯衰減,加之晚明稅收的白銀貨幣化,以及明末清初大量鑄造銅錢,貝幣受到極大沖擊,整體上到十七世紀中葉便消亡了,盡管此后作為小額零錢仍然繼續(xù)存在了一個多世紀。
對影響“貝幣世界”消逝的因素,楊斌先生更愿意強調的是全球格局的變動,他認為這是全球性的歐洲現(xiàn)代體系“吞噬”地方性的孟加拉貝幣體系的結果。
二、“移步換景”
《海貝與貝幣》的結構設計,以不同空間為順序展開敘述,移步換景,逐一描述它們在“貝幣世界”的歷史變遷中有過何種表現(xiàn)。
首先是馬爾代夫(第二章)。作者廣泛采擷九至十七世紀波斯-阿拉伯文獻、中文文獻、歐洲文獻的記錄,描述這個印度洋中的群島因其獨特的地理位置和特產(chǎn)而成為“貝幣世界”的源頭。其次是印度(第三章)。作者敏銳地指出了,盡管印度古代很早就在使用海貝,但是這跟四世紀開始在孟加拉地區(qū)出現(xiàn)的貝幣是兩回事。他還特別提到,在印度,金屬鑄幣的使用要早于貝幣。實際上孟加拉是印度東部長期缺少金屬鑄幣的地區(qū),尤其是在八至十二世紀,波羅王朝和塞納王朝統(tǒng)治下的孟加拉,因為政府停止了鑄幣,貝幣填補了金銀幣留下的空白,在社會經(jīng)濟中發(fā)揮了主導作用。其實,在這里隱含了一個關鍵的推論,已經(jīng)呼之欲出,但作者并沒有將其點明:貝幣的出現(xiàn),以及衍生出一個跨區(qū)域的“貝幣世界”,實質上是在廣闊的亞非歐大陸文明地帶中,金屬鑄幣已經(jīng)成為一種普遍存在的貨幣體系,而少數(shù)地區(qū)因為金屬供應不足,不得已尋找低成本的替代性選擇,以實物作為貨幣。換句話說,“貝幣世界”是亞非歐大陸文明地帶的邊緣和縫隙。繼而,作者使用包括印度地方文獻在內的多種材料,細致刻畫直至十九世紀貝幣在印度不同地區(qū)的流通、使用情況,晚近英國殖民者的策略和表現(xiàn)也被納入了討論。
關于東南亞的貝幣(第四章),無論是文字史料,還是考古發(fā)現(xiàn),作者所能利用的資料相對較少,因而空白、晦暗之處所在多有。根據(jù)以往學者們的推論,貝幣從印度東北部開始向外擴張,沿著恒河河谷和布拉馬普特拉河河谷,抵達泰國的昭披耶河盆地。直至十九世紀,貝幣作為小額貨貝流行于下緬甸和暹羅。東南亞社會如何使用貝幣,作者可以用到的細節(jié)材料,來自于泰文文獻《清邁編年史》《孟萊王法典》和泰文碑銘,它們提供了十九世紀末之前貝幣在暹羅和蘭納王國(即今天的泰國)的表現(xiàn)情況。從蘭納繼續(xù)北上,就到了中國云南的西雙版納,從暹羅南下,就是馬來半島,這兩處地方都不同程度地接受了貝幣。但是,從暹羅再向東,即柬埔寨、交趾支那,則不在“貝幣世界”之內,因為來自中國的銅錢已經(jīng)在這些地區(qū)占據(jù)了統(tǒng)治地位。
楊斌先生早年以“世界史中的云南”為主題完成博士論文,對云南歷史特性的深刻理解無疑構成了他的研究中扎實的基礎。關于云南的貝幣(第五章),他主張,云南的貝幣制度實行于九至十七世紀,在此之前,被漢武帝征服的滇國所遺留的海貝,僅僅是上層統(tǒng)治者的財富,而非社會流通的貨幣。海貝在云南作為貨幣使用,是“貝幣世界”從孟加拉到東南亞、再到云南的延伸過程的結果。貝幣之所以能夠沿著這一路徑北上進入云南,關鍵原因當如學者江應樑的分析,云南盛行貝幣,是因為這里長期缺乏銅錢。
先秦中國的海貝(第六章),這個話題可能是本書引起中文讀者強烈興趣的部分,不過就從馬爾代夫出發(fā)的“貝幣世界”而言,這又像是一個多余的部分,因為先秦在時間上遠遠早于形成“貝幣世界”的四世紀。楊斌先生的具體看法,暫且按下不表。我們接著看“貝幣世界”的另一個區(qū)域——西非。
西非貝幣區(qū)域(第七章),距離印度洋是如此的遙遠,讓讀者產(chǎn)生深刻印象。關于貝幣在西非的緣起,因為缺少證據(jù),成了一個雞生蛋還是蛋生雞的困難問題,亦即,或者是海貝貿易促成了西非以此作為貨幣,或者是西非先以海貝為貨幣,進而尋找新的貨源而促成了海貝貿易。楊斌先生采取的是相對穩(wěn)妥的論述策略,僅僅為讀者描述海貝貿易可能的路線圖和時間表。紅海、波斯灣是地中海-印度洋貿易的傳統(tǒng)通道,馬爾代夫的海貝跟其他商品一起,首先來到地中海世界,進而利用駝隊穿越撒哈拉沙漠的商路(開辟于八世紀),或者繞道走海路,抵達西非。埃及、北非、乃至地中海西部的港口,都可能是海貝的轉運站。十四世紀初的阿拉伯文獻明確記載了西非人使用海貝完成買賣,而貝幣體系的發(fā)端可能在更早的十一世紀。至此,楊斌先生為讀者勾勒出了一個通過貿易網(wǎng)絡勾連起來的“貝幣世界”:中心在馬爾代夫和孟加拉,東至泰國和馬來半島,北至中國的云南,西部還有西非這塊飛地。
西非班貝拉王國的貝幣(1796年采集)
在這個以貝幣為中心的故事里,1500-1900年,這四百年上演了最波瀾壯闊的一幕。隨著歐洲人的殖民擴張進程,馬爾代夫的貨貝開辟了新的海上通路,繞過好望角,進入大西洋,除了輸送到西非之外,還抵達了歐洲和北美。使用貝幣的區(qū)域并沒有擴大,但是,與此相關的海貝貿易大大擴張,影響遍及世界不同的角落,這是一個真正具有全球性的歷史現(xiàn)象。不過,因為《海貝與貝幣》“移步換景”式的結構安排,這個現(xiàn)象被分在了兩個章節(jié)里分別講述,即西非(第七章)、北美(第八章)。盡管所費筆墨在全書之中占比不多,但是歐洲殖民者從事海貝貿易的跌宕起伏、轉折變化、交易細節(jié)等內容都有細致刻畫,這當然是受益于歐美學者在相關問題上的深厚積累。值得一提的是,海貝-黑奴貿易的興盛,促使西非出現(xiàn)了一個史無前例的強大政權——達荷美王國。這個國家軍事機器的運轉,完全依賴海外輸入的巨額海貝。
西非-北美-歐洲之間的三角貿易,在世界性的殖民貿易網(wǎng)絡之中,無疑是關鍵的一部分。銷往西非的海貝,跟其他商品一起,沿著三角貿易的路線流轉,其中有一部分“沉淀”在了北美殖民地。在獨立戰(zhàn)爭之后的一段時間,美國商人直接參與跨大西洋的奴隸貿易,為此運輸了大量海貝到北美。在我看來,這并不是一個相對不重要的細節(jié)。如果換一種寫法,也許可以考慮,以歐洲商人為主線,描述一幅1500年以后世界性的海貝貿易圖景,亦即:以太平洋的蘇祿群島為東端的起點,經(jīng)過印度洋中的馬爾代夫以及東非海岸,繞過好望角到達大西洋中的西非海岸,進而延伸到歐洲和北美,將世界不同地方的人群和社會串聯(lián)起一起。
三、“貝幣世界”只有一個嗎?
《海貝與貝幣》把百分之七十以上的篇幅用來描述以馬爾代夫為起點的這個“貝幣世界”。當然,應該說它的確是世界性的,直接使用貝幣的區(qū)域涉及到印度、東南亞、中國、西非,而且,因為歐洲人的海貝貿易而牽涉其中的區(qū)域更為廣闊。不過,它并不是唯一的。作者只用了一章(第八章),簡略描述了除了這個“孟加拉體系”之外,在太平洋諸島以及北美洲,還有其他使用貝幣的地方社會。
新幾內亞島是太平洋諸島中使用貝幣的典型區(qū)域。島上居民分散為若干個經(jīng)濟相對自足的群體,有多種貝幣使用方式,甚至毗鄰的兩個社會群體(如美爾帕人和恩加人)使用同一種珍珠貝,卻賦予它不同的含義。既有像卡帕庫人這樣,廣泛使用貨貝作為貨幣的社會,也有其他的社會對貝幣毫無興趣。貝幣在太平洋諸島的差異化表現(xiàn),反映了當?shù)厣鐣陌l(fā)展程度較低,經(jīng)濟活動的規(guī)模與亞非歐大陸不可同日而語。因而,毫不意外的是,隨著歐洲人的到來,大量海貝進口,當?shù)厣鐣刃虻倪\轉受到了嚴重威脅,盡管勉力維持,難以避免衰退、終結的命運。
在北美洲,貝殼貨幣在不同區(qū)域的印第安人社會扮演了重要角色。最顯著的形態(tài)是管狀的貝殼珠子,經(jīng)過精細加工,名為琬朋。琬朋因其制作復雜而顯得稀有,既用作裝飾物,也是交換媒介,也就是承擔了貨幣的部分功能。十六世紀的歐洲商人,在毛皮貿易中認識到了琬朋的重要性,不僅采用琬朋為交換媒介,而且開始自行制造,因而在十六世紀的最后幾十年,北美琬朋數(shù)量暴增,在煙草等多種交換媒介中脫穎而出,變成跟歐洲人的硬幣混合使用的常用貨幣。
佩戴貝殼珠飾的北美印第安人(1905年)
在講述琬朋的故事時,楊斌先生有一段在我看來特別重要的討論,亦即,通過比較琬朋與商周時代中國的海貝,可以對貨幣的起源問題有新的理解。他認為,這兩種貝殼在各自的社會里都是貴重物,可以作為禮物贈送,也是難得的裝飾品,還能用于葬禮。當琬朋達到足夠數(shù)量的供應,就搖身一變,成為貨幣。而商周時代的海貝,因為一直處在稀缺狀態(tài),無法成為通用的交換媒介,錯失了成為中國歷史上最早的貨幣的機會。
在這里,除了海貝的供應數(shù)量,我想還有必要考慮兩種影響因素,一是某個社會自身經(jīng)濟發(fā)展的程度,二是它與周邊的外部世界交往、整合的程度。無論在西亞、埃及還是印度,從實物形式的各類交換媒介發(fā)展到按照一定標準制造的金屬鑄幣,期間有一兩千年的過渡過程。已知最早的金屬鑄幣,在公元前七世紀前后,相繼出現(xiàn)在地中海東岸的呂底亞、印度以及中國。貨幣史學者并不能肯定地告訴我們,這一歷史現(xiàn)象屬于同一種制度發(fā)明的傳播變形,還是不同社會發(fā)展的類似條件造成的雷同表現(xiàn)。無論是哪一種可能性,在亞非歐大陸的文明地帶最終呈現(xiàn)出來的結果,是以金屬鑄幣作為主導型流通貨幣的經(jīng)濟模式。
基于如上看法,我想或許可以為《海貝與貝幣》講到的三個“貝幣世界”提供一種猜測性的解釋。以馬爾代夫-孟加拉為中心的貝幣世界,屬于亞非歐大陸文明地帶的交換網(wǎng)絡的一部分,不過,是相對邊緣的部分。這個交換網(wǎng)絡的主體由金屬鑄幣主宰?!柏悗攀澜纭钡恼Q生,恰恰是因為金屬鑄幣成為主流,在缺少金屬的地方,以相對低成本、標準化高的貨貝作為替代物。因此,這個“貝幣世界”的性質屬于金屬鑄幣體系的附屬和補充。
太平洋諸島和北美的“貝幣世界”,與亞非歐大陸并無聯(lián)系,是各自相對獨立發(fā)展的。北美洲的貝幣,涉及范圍看起來也是相當廣闊,在北美大陸的東西兩側,以及中西部的密西西比河谷等地,都有使用;但是,就其表現(xiàn)方式而言,尚未發(fā)展到標準化制作并且普遍流通的程度,相當于亞非歐大陸出現(xiàn)金幣鑄幣之前的早期階段。貝幣在太平洋諸島,與北美類似,也是自然形成的交換媒介之一,可以稱之為原始貨幣,但是,由于地理空間、人口規(guī)模所限,社會經(jīng)濟交換的規(guī)模遠遠低于亞非歐大陸和北美。
四、先秦中國的海貝
《海貝與貝幣》為先秦中國的海貝專設了一章(第六章)。放在以馬爾代夫-孟加拉為中心的“貝幣世界”的描述之中,看起來有些突兀。不過,這一歷史現(xiàn)象無疑是中文讀者極為關心的,也非常希望看到作者將其放在世界歷史的觀察視野之下,能夠給出何種新的解釋。
不同于其他各章的敘述方式,楊斌先生在這一章里,沒有直接描述先秦中國使用海貝的各方面信息,而是不惜花費大量筆墨,縷述各家觀點,從當代一直上溯到司馬遷,呈現(xiàn)出學術界的認識狀況。讀者的初步印象很可能是——眾說紛紜、宛如迷霧。
相對而言,學者們基本達成共識的一個問題是,從考古發(fā)現(xiàn)能夠判定海貝的基本分布特點:就時空而言,有明顯的自西向東發(fā)展的趨勢,而且均在長江以北;就隨葬數(shù)量而言,新石器時代尚不多見,商代逐步增加,至西周達到最盛,戰(zhàn)國中晚期開始減少。由此可見,先秦中國的海貝使用,首先是一個北方的現(xiàn)象,其次是西周時代的風尚。而且,這些出土海貝的自然屬性,也沒有異議,即可分為三類:絕大多數(shù)是貨貝,少數(shù)是環(huán)紋貨貝,還有一些擬棗貝。
引起爭議的問題是,這些海貝來自哪里,通過何種交通渠道輸入中國北方?以往學者的答案儼然進入了“競猜模式”:印度洋,南中國海,中國東南沿海,山東半島沿海,琉球,都有可能。困難在于,海貝自己不能告訴我們它產(chǎn)自哪里,而海洋生物學家迄今還不能明確告訴我們,作為熱帶海洋生物的貨貝,在商周時代生存的最北界限在哪里。楊斌先生采信的是彭柯(美國芝加哥大學)、朱巖石(日本國學院大學)兩位學者的意見,主張這些海貝來自印度洋,經(jīng)過中亞的土庫曼,走歐亞草原、蒙古草原,到達青海東部或長城地帶。這一立場可以概括為“西來說”,相對于來自中國南海、東南沿海等處的說法,屬于少數(shù)派。
還有一個更難回答的問題,即海貝在先秦中國的使用,究竟屬于何種性質,是否中國最初的貨幣。在中國貨幣史的有關討論中,有一種被廣泛接受的意見,亦即在戰(zhàn)國金屬鑄幣出現(xiàn)之前,貨貝曾經(jīng)充當了最初的貨幣。自司馬遷《史記·平準書》以下,歷代學者以各種方式論證了這一觀點。海貝自己不會說話,當代學者可以使用的證據(jù)是商周金文,因而問題的關鍵就在于如何理解金文材料的片言只語。為數(shù)不多的學者(如日本學者柿沼陽平)表達了對這一成說的懷疑,其中以臺灣學者李永迪所做的反駁性論證較為系統(tǒng)。他認為,海貝在商代和西周的主要功用是裝飾、隨葬和禮儀,西周中期開始具有價值尺度的功能。亦即,海貝承擔了貨幣的部分功能,但還不是貨幣。楊斌先生在這個問題上,還是站在少數(shù)派一邊,主張中國最早的貨幣是出現(xiàn)在戰(zhàn)國中后期的各種金屬鑄幣,其中一種形式是流行于楚國的青銅仿貝。也就是說,承認海貝的確在中國早期歷史上有過重要影響,但是不宜奉上“最早的貨幣”這一桂冠。連帶著,楊斌先生也嘗試回答了四川三星堆的海貝問題,認為其性質當如中原的海貝,雖然貴重,但并非貨幣。讓他感到棘手的是,在三星堆出土的海貝之中,環(huán)紋貨貝居多,貨貝次之,這種比例關系恰好與中原相反,也就意味著,它們很可能有不同的來源。
古代中國的銅制仿貝(山西博物館藏,商代晚期)
以上兩個爭議性的難題,筆者在前一個問題(即先秦中國海貝的來源)上完全贊同楊斌先生的立場,支持少數(shù)派,印度洋的海貝經(jīng)由中亞和草原通道自西而東,是可以兼容多方面證據(jù)的一種相對合理的解釋。而后一個問題,亦即海貝是否貨幣的性質判定,就不是一個歷史事實問題,無法以真假來決斷。學者們的分歧,首先在于各自對“貨幣”的概念有不同的定義方式,持寬松的定義則主張海貝既然充當了交換媒介,就是貨幣,反之則加以否認。
五、全球史的寫法
全球史作為一種新的歷史研究與寫作的觀念,從二十一世紀初進入中文學界,迄今已經(jīng)快有二十年了。如何解說這個概念,學者們有各種各樣的表達。我想,或許可以用一種不那么嚴謹?shù)恼f法,把全球史視為我們這個時代的“新史學”,就好比一百年前,魯濱孫在美國、梁啟超在中國所提倡的“新史學”一樣,歷史學的發(fā)展又到了一個自我革新的關口。全球史的“新”,首先在于它所標榜的“全球視野”,強調人類歷史的整體性。因而,全球史所致力的研究趨向,就是要跳出民族國家為框架的思維習慣,探索各種跨國、跨文化、跨區(qū)域的歷史進程或現(xiàn)象。
現(xiàn)代歷史學的特征之一是內部有明確的分工,古、今、中、外,各管一段,各有自己的治史“家法”,很多人都是一生致力于某個極為專門的領域。全球史在歐美起步更早,各種長時段或跨區(qū)域的全球史著作出版越來越多,但是,“不夠專業(yè)”的譏評一直不斷,只是整合別人的研究,自己不掌握第一手的資料,等等。在學理層面,這種批評的邏輯是不能成立的,涉及不同范圍的歷史問題,需要不一樣的資料,“第一手”是相對的,視具體的問題語境而定。不過,在現(xiàn)實中,這種批評確實給國內很多歷史學專業(yè)學者構成了障礙,對全球史僅僅是觀望而不肯實踐。最早踏出第一步的,是國際知名的中國經(jīng)濟史專家李伯重教授。他的《火槍與賬簿:早期經(jīng)濟全球化時代的中國與東亞世界》是中文全球史寫作的開風氣之作,將晚明的軍事史放在東亞世界的背景之下,從世界潮流的涌動著眼,加以宏觀的解釋和分析。在該書序言中,他“預先”回答了可能的批評意見:“這是一部集合各家說法的綜合性著作,用我自己的方式詮釋了其他學者的作品,用我的方式組織他們互異的發(fā)現(xiàn)和說法,這都反映了我個人的觀點,不僅如此,本書的主線和主要觀點也是我提出的?!?/p>
按我的理解,一種可以稱之為全球史的專門研究,它所探討的歷史現(xiàn)象(或者其歷史語境)本身應該具有一定的知識新鮮度,而且,作者概括的“主線”以及其中的“主要觀點”,就是這部著作的核心價值所在。楊斌先生這部《海貝與貝幣》,是繼《火槍與賬簿》之后中文學界又一部成功的全球史著作。他的目標是為讀者描述一個曾經(jīng)長時間存在的“貝幣世界”的整體圖景,這一對象的呈現(xiàn),對我們既有的世界歷史認知模式構成了挑戰(zhàn),促使相關研究要對自己的習慣思維加以懷疑和反思,其價值不可謂不大。在寫作方式上,正如李伯重教授所說的,《海貝與貝幣》同樣是“集合各家說法”,“組織他們互異的發(fā)現(xiàn)和說法”,進而發(fā)表自己個人的觀點,并且給出了詳細的注釋,說明文獻來源。在我看來,本書是全球史研究與寫作的一個精彩范例,我也相信并且期待著,在它之后,中文學界將會涌現(xiàn)更多具有專業(yè)水準的全球史著作。
責任編輯:鄭詩亮
校對:丁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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