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 馬黎

圖片由路偉、吳蓓提供

【出場人物】

路偉 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文叢”編輯中心主任

吳蓓 浙江省社科院研究員，原文化研究所所長，《夏承燾日記全編》主編

1.

能不能幫我檢索一下，某某某有沒有在夏承燾日記里出現(xiàn)？

《夏承燾日記全編》（以下簡稱《日記全編》，被記掛了十多年，這個月，由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

出版前，好多人找路偉打聽，有的請他幫找徐定超的事跡，有的請他代查木心的記錄。

日記中記載的人名涉及幾千人。搜索馬一浮，有七八百處，錢鐘書也有10來條。熊十力、胡適、陳寅恪、俞平伯、鄭振鐸、錢基博、趙樸初……寫不下了，這里隨便報幾個名字。還有一些學(xué)人，知名度不高，如溫州的吳鷺山，精詩詞書法、宋學(xué)、佛學(xué)。謝覲虞（玉岑），江蘇常州人，曾執(zhí)教于溫州，詩詞造詣精深，擅駢文，工書畫，夏承燾也一一把他們的行事記在日記里。

馬一浮出現(xiàn)頻率很高，而日記最可貴的就是講真話。有天，他去馬一浮在孩兒巷的新家做客。這個豪宅，被記了小本本——

〔三月三十一日〕晴。早與內(nèi)子入城領(lǐng)薪，以百廿金存仇約三處。飯后約三邀予同樂清張修父訪馬一浮于孩兒巷一六四號新居，久坐歸。一浮姊病未愈。新居甚寬敞，藏書甚富。此君生活不惡而人言其窮，不可解也。

記載訪馬一浮孩兒巷新居的日記稿本

1947年秋，夏承燾與方介堪(左二)、馬一浮(左三)、馬公愚(左 四)、袁心粲(左五)于西湖復(fù)性書院

1961年11月2日，夏承燾率研究生五人訪馬一浮于杭州西湖蔣莊

夏承燾和孫詒讓的兒子孫孟晉來往很多，經(jīng)常聽他講這位溫州學(xué)林的大師級人物的遺事：先生著書在正房一長間，窗下放一桌柜，壁下一藤椅、一小桌、二書架。每夜看書以洋燭一條為限，夏夜蚊蚋、日間兒女喧嘩皆不足礙其凝思。嗜鴉片十余年，晚歲方戒去。

抽鴉片也要記下。他說，雖然孫詒讓抽鴉片，但人家做學(xué)問還是一流的。

有一天看郁達夫《日記九種》，居然是暢銷書，不服，讀者現(xiàn)在的品味變成這樣了？

記戀愛，記賭博，記吸鴉片，間及文學(xué)者不及十之一二，以一日力翻一過，毫不見其佳處。聞其書銷售甚大，足見近日讀書者心理矣。

他的詞學(xué)師友，朱祖謀、吳梅、任二北、龍榆生、唐圭璋，自然出鏡率很高，除了說正經(jīng)事，八卦也要談的。

〔十二月二日〕晴，冷。早訪瞿安辭行，談蕙風(fēng)遺事。云蕙風(fēng)六十五娶一妾于蘇，年方二十六。蕙風(fēng)年六十七，死于滬上。妾返蘇，旋即卒，才二十八。每出必戒妾勿下樓，防婦人如李十郎。予問外人傳蕙風(fēng)卒以妾喪生，瞿安謂此不可信。蕙風(fēng)自蘇移滬，夏日臥卒煙榻上，實受熱死。瞿安出所作日記相示云：前記于帳簿者已四十余冊，近年乃以單宣紙書之，且加朱圈，近亦七冊矣。詩文詞曲皆在其中，體裁如李越縵（注：李慈銘）。瞿安談蕙風(fēng)事，喟然曰：“詞人皆有妾，而予獨無，皇天后土，實鑒臨之。”其日記有一則曰：“夜月與婦坐階除，有香霧云鬟之感?！宾陌补灿枳x至此，相視莞然。以《齊天樂·豁蒙樓》詞示瞿安。

蕙風(fēng)，近代四大詞人之一的況周頤。這天，他和吳梅（瞿安）聊到了況周頤的八卦。吳梅感嘆，歷史上很多詞人都有小妾，可惜他沒有。兩人共讀日記，相視一笑。

日記中人，是怎么看自己被寫的呢？

1985年1月22日，夏承燾寫到復(fù)旦大學(xué)吳格教授的一件事，他是夏承燾好朋友吳廣洋的兒子。

吳格乃徐聲越研究生，畢業(yè)后留華東師大古籍研究室工作。托帶《日記》與聲越、朱東潤、吳廣洋、高建中、鄧喬彬、馬興榮、萬云駿、蘇淵雷、徐定戡等，另贈吳格一冊。

路偉跑去求證本人，“他說，記載得不完全準(zhǔn)確。”

《日記全編》發(fā)布會前夕，吳蓓和責(zé)編路偉拜訪游修齡，農(nóng)史學(xué)家，他是夏承燾原配游淑昭的弟弟，也是夏承燾日記所涉及人物在世年齡最長者，今年103歲，也是本報《文脈》拜訪過的學(xué)者。

《夏承燾日記全編》出版，趙榮光（左二，游先生弟子）、吳蓓（左三）和路偉（右一）帶著日記拜訪游修齡（左一）

游老對很多往事都記不太清了，只有一件事，他重復(fù)講了好幾遍。

我這個人，歡喜音樂，會拉二胡，也想學(xué)小提琴，就攢錢買一把。他（姐夫夏承燾）在上海，我托人把鈔票寄給他。后來，錢退回來了，因為還差兩三塊銀元，最后沒有買，我后來就改學(xué)二胡，二胡便宜。這個事情就這么過去了。過了一兩年，有一天，我在家里拉二胡，他來了。我因為思想很集中，不知道有人來了，他也不響，在旁邊聽。

拉完后，他才說話——非常抱歉。

我聽不懂，什么抱歉？

小提琴還差幾塊錢，沒有買成。

1947年，夏承燾在日記里寫，七八年前，他在上海，修齡托他買一把小提琴，已經(jīng)物色好了，但是，“以無弓弦遂遲疑放過，使修齡不能成此藝，實由予一念蹉跎之過。平生最愛戴東原‘持躬守不茍二字，對人守?zé)o憾二字’兩語，不謂躬蹈有憾之悔，思之疚歉?！?/p>

80多年過去了，一切沒有消逝。

1950年3月4日，夏承燾寫：閱《克利斯朵夫》有感，成《挽歌》一首，寫如下。修齡為予添兩活字，甚好：

你并沒有死，不過更換了一個位置。從前活在我的眼前，現(xiàn)在活在我的心里。

2.

夏承燾的原配叫游淑昭。

日記里記載的淑昭，身體弱，多是生病?！暗檬缯阉脑鲁跻蝗諘^頭痛、腳痛未愈，念念不已?！薄笆缯丫佑渭茵B(yǎng)病將一月，未愈?！?/p>

1940年，之江大學(xué)友生餞行夏承燾、游淑昭于上海市樓

1971年7月24日-1972年3月25日的日記，目前沒有找到，但在5個月后續(xù)接的日記中，妻子已逝。

〔八月八日〕夕夢與淑昭泛舟，逝后此為第一次入夢。

他想把淑昭葬于西湖邊。1973年1月9日，收到妻舅游止水的信，說淑昭的骨灰郵寄不鄭重，“幾人能得葬西湖，但風(fēng)景區(qū)不許葬，可較遠離。即作復(fù)函，告周年紀(jì)念延至明正，予體尚未復(fù)原，不能遠行。”

2017年，吳無聞（常用名吳聞，原名吳無聞）之子吳常云告訴上?！段膮R報》高級記者鄭重：“母親于1972年退休后赴杭州，斷然與當(dāng)時單身一人的老師夏老喜結(jié)連理。”

1973年，55歲的吳無聞要和73歲的夏承燾結(jié)婚，日子選在“六一”兒童節(jié)。

吳無聞是《文匯報》記者，也是一位女詞人。關(guān)于兩人之間的交往，讀一讀鄭重的文字：

1972年，吳聞還在報社的零印車間勞動，一位溫州的同鄉(xiāng)路過上海，向她談到夏承燾的游夫人已經(jīng)去世，一個人過著孤苦生活。吳聞聽了之后，隨即向報社請假去杭州看他。夏承燾和吳聞不只是有師生之情，詞心相通，還有著通家之誼，吳聞的哥哥吳鷺山，擅長詩詞，和夏承燾有著蘭禊之交。這樣吳、夏之間又多了一層兄妹之情。吳聞就以小妹、學(xué)生、詞友多重身份和夏承燾相戀，以詞傳情，夏承燾向她寄上《減字木蘭花》：

左班兄妹，風(fēng)誼平生朝世世。風(fēng)露何年，湖月湖船得并肩。

一燈樂苑，相照心光同繾綣。待學(xué)吹簫，無琢新詞過六橋。

夏承燾和吳無聞合影

1974年12月1日至1975年11月11日的日記，夏承燾寫在小開本筆記本上。橫格，每頁二十行。紅色塑膠封套。扉頁題：“朝陽樓（一）”“自杭州赴北京，75年七月三十一日到京?！笔醉撯j有“吳聞”白文印。

晚年，夏承燾住在北京，記性下降，1973年5月17日后的日記，皆由吳無聞代筆，直到夏承燾去世，她一直為他做舊稿的整理與出版諸事宜。

因此，早年和晚年日記內(nèi)容，完全不同，但看日記稿本，兩人的字幾乎完全一樣，從字跡上基本上辨不出來，都學(xué)的黃道周。

1917年，夏承燾17歲的日記，寫在民國線裝老紙抄本上，吳無聞在晚年重編時命名為“兒時日記”。

1917年“兒時日記”稿本

1917年“兒時日記”稿本

他早期的書體，俊秀內(nèi)斂，楷中帶行。1931年后，開始專臨黃道周，“早，雁迅偕林子淵來，與同上市，買得黃石齋《榕壇問業(yè)》真跡一冊，歸臨二紙”“臨石齋逸詩十余行”。

1922年10月25日到1923年2月15日的日記稿本，現(xiàn)藏于溫州圖書館。他寫在商務(wù)印書館印的線裝空白本上，封面印松竹梅圖，題“歲寒三友，紫翔作于涵芬樓”。扉頁，他這樣寫：廿七年二月避寇亂，將赴瞿溪，檢得少年日記，棄去可惜，以入行篋。

夏承燾民國十一年日記稿本，寫在商務(wù)印書館印的線裝空白本上

3.

他幾乎天天寫日記，一般第二天早起寫，作為每天的早課。所以，記了很多亂夢，晚眠不安，經(jīng)常睡不好?！耙勾箫L(fēng)甚冷，終夜蜷曲不成眠?！薄耙箟籼颖茱w機，甚憊。”

長的一天能記一兩千字，比如出門寫游記。生病了，就記得短，有次在杭州“打擺子”，就是生瘧疾，鬼門關(guān)走了一圈，半個月就記了沒幾百字。

夏承燾的日記哪里最好看？

動起來的時候。

如果只是書桌前不動，那就是讀書，抄書，大同小異。他從一個地方去另一個地方，途中所見所聞。風(fēng)土民情，各地掌故，路上遇到的事情，記敘了大量第一手資料，比如有一年游金山、北固山、焦山，后到蘇州，又寫蘇州游記，游寒山寺、虎丘等。他描寫情節(jié)，注重修辭，很多段落看得出精心布局，在下筆之前，打了腹稿。

日記里60多年，夏承燾一半以上時間住在杭州，他給杭州的城市史補充了很多獨家細節(jié)。

1955年1月5日和1月7日，他記了溫度，零下七八度?，F(xiàn)在杭州的冬天很少這么冷。

2月3日，生日，“今日夏正正月十一日，予五十六歲生辰。夕文華往六和塔買面。”

我們經(jīng)常說一句話，西湖水干，雷峰塔倒。雷峰塔倒，我們都知道，西湖水干，見過的肯定不多。

1934年8月27日，先去南星橋買梨，到二圣廟前59號，現(xiàn)在的浙報公寓附近看朋友，午后又去大佛寺看朋友，過放鶴亭，去西湖邊上溜達，發(fā)現(xiàn)西湖全湖十之八九已經(jīng)見底了。那一年，杭州大旱。而此時，雷峰塔倒（1924年）也已經(jīng)十年，兩者算是同框了。

〔八月廿七日〕晴。早與內(nèi)子以火車入城，過南星橋買梨，訪劍夫新居于二圣廟前五十九號，晤其鄰居陳博文。午后與內(nèi)子過里湖大佛寺訪林衢，不值。過放鶴亭下啖藕，湖水已干盡，全湖十八九見底，紅白荷花尚盛，無一只游船矣。五時沿白堤返劍夫家。夜又與劍夫眷出坐湖濱，遇微雨，匆匆歸。劍夫談孟楚尚在家，不肯出為教授，而縣黨部每開紀(jì)念周，必服西服到會，大奇，大奇!夜眠樓上，床小不安。仇約三處取還五百金并子錢卅八元余。

記“西湖水干”的這一頁日記稿本

接上頁，記“西湖水干”事

1974年，夏承燾和吳無聞逛到黃龍洞的亭子前，吳常云給他們拍了一張照片。夏公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線，羞澀，吳無聞倚靠身邊，淡淡然。

1974年，夏承燾、吳無聞于杭州黃龍洞 吳常云攝

黃龍洞、保俶路，再逛到斷橋，是他們?nèi)粘２叫泻诵膮^(qū)。方令孺也住在保俶路附近，“上午與聞訪令孺不遇，從其居附近循路上寶石山，至大佛寺石佛頭頂后，坐啖橘子?！?/p>

夏承燾經(jīng)常去保俶路郵局匯款、拿稿費，這個地方出現(xiàn)了快100次。保俶路邊上還有個浴室，有時候進去擦個身。還有間服裝店，和吳無聞經(jīng)常逛，“早飯后與聞至保俶路服裝店量衣服?！?/p>

1972年8月21日，杭州連日大雨，遂安路、保俶路積水過脛，他在杭州住了30年從來沒見過。晚上回去，一路無燈，感嘆，我這個73歲的老人了，還要冒這個險回家，還好回去沒有發(fā)燒。

夜大雨大水。得珍懷書，言講學(xué)事，囑買藥。下午復(fù)一函。上午怡哥同去量衣。過孟晉，贈琴西、籀庼兩先德象及籀公書影十余頁。十一時歸，甚勞疲。夕銀釵囑與賢峨去訪賢洛，問借讀事，不遇。與月秋談至九時半。冒雨，不料遂安路、保俶路皆積水過脛，此住杭州三十年所未見者。途中無電燈，幸十時余到家，未仆，未出事故。七十三歲人冒此險，若淑昭尚在，不知云何。幸夜眠，未發(fā)燒。

1947年的日記，封面題“羅苑日記”。羅苑在哪里？就是現(xiàn)在的平湖秋月。

抗戰(zhàn)爆發(fā)，之江大學(xué)停辦，西遷的國立浙江大學(xué)為方便東南各省青年學(xué)生就讀，在浙江龍泉建立了分校。1942年11月8日，龍泉分校主任鄭曉滄給夏承燾打電話，邀他往龍泉浙大任國文系教授。11月24日，夏承燾坐船，赴浙江大學(xué)龍泉分校任教，12月2日抵達龍泉。12月7日，夏承燾在龍泉分校上了第一堂文學(xué)史課。

抗戰(zhàn)勝利后，龍泉分校師生回遷。1946年1月2日，夏承燾來到杭州，住浙江大學(xué)師范學(xué)院羅苑宿舍?；睾己螅饕淌谠~選等課程， 1946年1月起兼任文學(xué)院中文系主任。1952年，全國高校院系調(diào)整，浙江大學(xué)文學(xué)院、理學(xué)院的一部分與之江大學(xué)文理學(xué)院等合并成立浙江師范學(xué)院，夏承燾隨之轉(zhuǎn)任浙江師范學(xué)院教授。1958年，浙江師范學(xué)院并入新成立的杭州大學(xué)，夏承燾轉(zhuǎn)任杭州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

“羅苑日記”的稿本封面，題：彰人之善，隱人之惡，切切。他買了32本新本子，準(zhǔn)備用十年。

1947年，夏承燾與鄭曉滄于西湖羅苑

1947年4月27日，休息天。早上去羅苑開教授會，六十多人到場。散會，他發(fā)現(xiàn)杭州市場上有變化，買不到米，感嘆生計日高，“近旬杭市已購不到米，教授待遇尚不如郵差?！?/p>

我們在《日記全編》里看到一張照片，6月，他和鄭曉滄攝于羅苑。有時候，早上六點散步到白堤，至斷橋，“朝暾初起，煙水渺然，湖上清曉，真一刻千金?！痹诜批Q亭照三張相。

回到書桌前，是怎樣的風(fēng)景？

“書案上望湖心亭、三潭印月、玉皇山，在湖窗一格中宛然畫幅?！?/p>

一九四九年夏承燾與王伯尹于杭州平湖秋月

4.

浙古總編錢之江點校了早年部分日記，并終審了新中國成立前后十幾年的日記，“比追劇還要吸引人，代入感很強?！?/p>

追劇，指的是夏日記描述了很多人的命運，母親、妹妹、妻子等。病中，是否見到最后一面？

讀著讀著，牽腸掛肚。

他記錄了唐山大地震，跑了全國好多地方躲地震，西安、長沙、廣西等等，記錄沿途所見。

〔七月廿八日〕夏正七月初二，大暑后二日。地震。午夜后婦驚床搖而醒，拉予起避于街道，全樓皆驚，街道上人麕集。聞豐潤、唐山為地震中心，唐山死傷重。冒雨出，避于市政府門口。大雨入夜如注，避于市政府大汽車上，疲勞甚。欲往大同小麗家，以工廠不放小麗而止。

〔七月廿九日〕雨。晨返寓所，欲與聞往洛陽依思鏗。夕居民區(qū)開會，為唐山地震事。夕與聞、麗、常露宿內(nèi)大街道上，平生第一回也。拂曉驚冷。小麗以工廠不許其往大同，買的大同票今晚仍退了。

他的侄子游汝凡在唐山大地震中遇難。1972年，他曾經(jīng)回溫州，兩人見面，竟是最后一次。這天，石窟專家孟繁星還來北京研究古代地震。

〔九月三日〕星五，八月初十。晨常云來，謂昨夕汝愚來朝陽樓，告汝凡于唐山震前一日自天津還唐山即遇劫慘死，聞之不禁失聲。予八月廿一日在洛陽方發(fā)天津一信問其安否，不謂有此。止水夫婦老年丁此慘事，不知何似……

午前汝愚來，久久不見，謂往唐山看汝凡被壓處及葬處，相對泫然。汝凡妻兒前日過京還天津。止水夫婦已知此噩耗，哀痛可想。汝凡七二年曾回溫州一次，與予相遇，遂為最后一面，傷哉!

他寫了一首《北京地震》：

平韻滿江紅 七月廿八夕，北京地震

黑夜層樓，蒼黃起、如避亂兵。如地底、鬼跳胡旋，百怪宵驚。乍見漫天圍白練，旋疑赤腳踏層冰。問當(dāng)頭、牛女汝何心，縱復(fù)橫。其夕露宿街頭，津沽水，嗚咽聲。唐山石，桴鼓鳴。伴倉皇北客，重訪西京。太白終南紅紫盡，何心更問華山青。倘天公、肯為幾流人，開晚晴。西安大雨連旬。

1921年秋，夏承燾在北京

他寫了很多朋友的跌宕起伏，比如任銘善和龍榆生。

龍榆生和夏承燾相識于1929年。

得李雁晴廈門大學(xué)五月三十日函，謂暨南大學(xué)教授龍君榆生，名沐勛，江西人，黃侃弟子，近專治宋詞，有所論述。雁晴囑與通函討論。

夏承燾從李雁晴處得知龍榆生專于治詞，主動尋求龍榆生的幫助。這時，龍榆生已經(jīng)是大學(xué)老師了，在詞學(xué)上的影響力要高于夏承燾。夏承燾正在編撰《唐宋詞人年譜》，耗時耗力，需要逐一考證詞人生平。當(dāng)時的夏承燾“無師友之助”“聞見不廣”，龍榆生給了他很多幫助。

1933年，龍榆生主編的《詞學(xué)季刊》創(chuàng)刊，夏承燾成為該刊的三大主力之一。后來，夏承燾、唐圭璋、龍榆生、詹安泰，被稱為民國四大詞人。

但是，1940 年，龍榆生投靠汪精衛(wèi)，在汪偽政府任職。

夏承燾在日記里記載了當(dāng)天情景，思緒很亂。

〔三月三十一日〕雨。休日……購得商務(wù)初印汲古閣鈔本《稼軒詞》四卷本二部，吳湖帆贈《綠遍池塘草題詠集》一本。座間聞俞生將離滬，為之大訝，為家累過重耶，抑羨高爵耶？歸告內(nèi)子，相與嘆息，枕上耿耿不得安睡。他日相見，不知何以勸慰也。俶昭甚儉又無子，予其得免于亂世矣，思為一詩示內(nèi)。

這天晚上，他夢到龍榆生。第二天早起寫日記：醒知其不然，又復(fù)惘然。一月不見，有此大故，不能挽之使返，奈何奈何！

《天風(fēng)閣學(xué)詞日記》里，對龍榆生的事有所隱諱，1945年后提到他的名字，用□□，這次《日記全集》原貌呈現(xiàn)。

作為朋友，夏承燾經(jīng)常寫詞力勸龍榆生，雖然往來很多，但他立場堅定，汪偽政府為龍榆生創(chuàng)辦《同聲月刊》，夏承燾沒有在上面發(fā)表過一篇詩文。

夏承燾對榆生的選擇，感到遺憾，有違民族大義。但是朋友一場，他也不會落井下石。

汪偽政府倒臺，1945 年 11 月 8 日，“國民黨教育部以了解學(xué)潮為由請走龍榆生，囚禁于老虎橋監(jiān)獄” 。

夏承燾委托在法院工作的學(xué)生琦君（作家潘希真，代表作《橘子紅了》）幫助 。1945年12月9日：“發(fā)希真蘇州高等法院一函，由心叔轉(zhuǎn)，懇其相機照料榆生。”12月16日：“得希真復(fù)，謂榆生保釋事，俟鄭院長回蘇時即可設(shè)法，似不甚難?！饼堄苌讵z中時經(jīng)常與夏承燾通信，1945年7月12日：“得榆生蘇州函，囑畫扇面，并囑時時通書，以慰寂寞?！?/p>

1946年4月18日，午飯后，章太炎先生次子章奇（字仲連）從上海來，繞孤山，在放鶴亭小坐。仲連說起榆生在獄甚苦，“《新聞報》載其被鞫時破衣敝履，神情頹喪。其夫人遣一汪女士赴滬見太炎夫人求援，太炎夫人擬遣仲連往蘇視之?！?/p>

夏承燾拿出一萬元，托仲連照顧榆生。

予聞之惻然，恨無法相顧，以萬元托仲連買蔬肴饋之。聞獄中囚糧亦被克扣，雖定案不致重刑，甚慮其體力不支。傷哉傷哉！仲連謂其尊堂時時有詩詞致予，而往往浮沉。舊諾為其詞集制序，當(dāng)于數(shù)日內(nèi)報之。夜與楚淮行月至斷橋。

4月24日，他又收到章奇從蘇州寄來的信，榆生在獄，胃病很厲害，沒法見到?！八徒鸩氂芍鞴苷呤杖ァＳ栀O萬元，仲連托人時時買餅餌饋之?！?/p>

送東西需要寫名字，仲連書“夏髯”二字。

午后，陳從周從上海來，又談到榆生事，“有一語極傷心，但不知信否?！?/p>

戛然而止。

龍榆生提前出獄，夏承燾功不可沒。1949年后，因為歷史舊嫌，龍榆生沒有找到工作，夏承燾一直幫他聯(lián)系。

1953 年中秋，上午九點，“與朱、沈二君冒雨往上海博物館訪榆生”。一別十多年，“兩鬢繁霜如老翁矣?！庇苌床┪镳^，“匆匆行十馀室，多見所未見，漢漆器、胡俑、李嵩畫《西湖圖》、徐文長畫荷等最為銘心。”

龍榆生后來回詩：最難風(fēng)雨故人來，佳節(jié)匆匆罷舉杯。九死艱虞留我在，十年懷抱為君開。照人肝膽情如昨，顧影芳華去不迴。今夕霸王臺下過，倘從云外一低徊。

5.

日記稿本有很多缺頁和涂改。

一種原因，歷史原因，人為的殘缺。

路偉說，近代日記有個規(guī)律，1949年的日記往往丟失。滄桑之際，人所難言。1949年4月26日-12月31日的日記如今沒有找到。1950年9月1日到1951年6月11日的日記，封面題記：日記須嚴(yán)加刪削。

1965年9月1日至1966年7月23日這一冊日記，為新增的“文革”日記。不過，日記在此處戛然而止。接續(xù)的日記，開始于1972年3月26日。

另一種原因，人為損壞。

日記寫好，夏承燾還要給人分享。

1918年，十七八歲，情竇初開，夏承燾愛慕鄰居小錢姑娘，把這事寫在日記里，女孩看到了，一氣之下，把這頁日記撕掉了，只剩殘頁。夏同學(xué)想把殘頁討回來，不得。當(dāng)然，這事第二天也給記下來了，不過關(guān)鍵詞涂黑了。

〔元月十八日〕午后善夫私以予日記示錢蘅青女士，偶見其中有載其名氏處，竟扯去兩張，再三向其討取，匿不肯還，問何以載及予名。予因戲書數(shù)字于案上曰：“偶觸芳名，■■■■，請于石榴裙下長拜三千，博卿一笑，可否？弟某某具?！薄觥雠恳娭髸弧胺瘛弊钟谄湎?，予不禁為之悄然，遂于燈下戲吟《閑情》詩一首云：“秀色原來合可餐，心如香蕙質(zhì)如蘭。石榴裙下三千拜，博得芳卿一笑難。”

還有一些是自然脫落，保存不當(dāng)，蟲蛀厲害。上世紀(jì)20年代有一兩年的日記蛀得比較厲害，放在溫州老宅，有一冊幾全為散頁。

夏承燾會對日記進行“處理”。

抗戰(zhàn)時期，為了自我保護，他把日記里的敏感的名字涂黑。路偉說，即使知道涂黑的是什么文字，我們也不補，忠于原貌。

他寫到溫州一次學(xué)潮，那件事情鬧得很大。他又把日記給對方看，那個人十分生氣，你給我寫得那么不堪。所以在這天的日記里，大量涂黑和方框。上面夏有一段眉批：□□見此，大發(fā)褊性，謂予有意詆毀。

我們在日記里能看到大量時政新聞，夏承燾模仿李慈銘《越縵堂目錄》的“邸抄”一目，從報紙雜志里摘錄，為二十世紀(jì)的政治史、社會史提供了大量史料。

他對國事憂慮，在日記里反復(fù)提到，我研究這詩詞，有啥用？還不如武人能保家衛(wèi)國。

1965年，1月11日，“解放十五年來，此次人代政協(xié)會為最盛大之一次，我國已成為世界最強盛之一國。老年逢此，真足興奮?！?/p>

7月14日，讀東坡黃州詩，“只《魚蠻子》、《五禽言》寫人民痛苦，余皆個人抒情、唱和應(yīng)酬之作?！?/p>

日記的價值，在于補充時代的細節(jié)。歷史的框架，我們都知道，消失的是毛茸茸的細節(jié)。回憶隨風(fēng)而逝，日記保留了現(xiàn)場——當(dāng)然，作者會有所保留，選擇能說的部分。

“當(dāng)代人很難處置自己的歷史。”吳蓓覺得，夏先生走了以后，到現(xiàn)在，時間跨度其實還不夠長，所以，《日記全編》雖然耗時十多年，但出版其實并不晚。歷史和當(dāng)代人之間，需要有一個審視的距離。日記的價值，需要漫長的時間去消化，去理解。我們能做的，是盡量保留原來的樣子，讀者自有判斷和想象。

6.

有些日記，有單獨的名字。比如，羅苑、愛晚亭、朝陽樓、書卷養(yǎng)壽室。

書卷養(yǎng)壽是他的齋名，讀書使人長壽。夏承燾年輕時身子很弱，一天到晚生病。他在日記里記得很詳細，自己也經(jīng)常抱怨，體虛體弱，風(fēng)吹跌倒，以后怎么辦？

夕七時往會耿君游湖，蘇堤柳陰，湖風(fēng)極美，一涼到骨，居杭三十年所未有，談至十時忍渴歸。連日腹疼，晚服藿香正氣丸。

某年，整個8月幾乎天天生病——

午后又覺頭沉沉痛，倚枕假寐久之，日已西斜，因不赴校。晚與炎生過鄰居徐老先生處請診，謂胃濕停滯。夜服藥兩甌，睡尚安。

抱病居家，苦郁郁寡歡，出與好友談笑，能舒鬯精神也。是日腹疾稍愈，而炎生又感時氣，或云本年大水之后，必多厲疾，不如早由小疾導(dǎo)出為愈也。

是日腹疾已愈，尚有頭暈。午后課暇，近數(shù)日夜睡不安，每夜半才能合眼，想系體弱也。

1922年的日記，出現(xiàn)了很多墨點和圓圈。

摘錄一些：

背后議人長短●●●●●●●●●●●●●●●共十五次。此怨府也，須力戒。

說謊●●●●●●共六次。此過距竊賊僅一間耳，以后誓不再犯。

戲謔●●●●●●●●●●●●共十二次。

忿怒●●●●●●●●共八次。此過足驗學(xué)力，今雖較愈于昔，總未能盡除。

利己有含混處。

失信●

慢人●●●●●●共六次。須知天下無可慢之人。

義務(wù)不盡心●●●●●●●●●共九次。

貪財（計較錢財）●●●●●●共六次。

上世紀(jì)20年代，他在西安教書。

此前，他被王陽明圈粉，讀到激動，“繞室狂走”。而這段時間，他又讀了很多理學(xué)家的書，最讓他震動的，是思想家顏元（習(xí)齋）。顏元與他的學(xué)生李塨組成的“顏李學(xué)派”，強調(diào)實踐，強調(diào)干活，少發(fā)議論，少玩虛的，踏踏實實做事。清初，這是一個把經(jīng)世致用的思想發(fā)揮到極致，并且自成統(tǒng)系的一個流派。

夏承燾在西安讀了很多這方面的書，沒有停留在觀念中，而是內(nèi)化在日常生活。他開始在日記里做“省身格”，作為自己的內(nèi)修課。

遲起●●●●●●●●●●●●●●●共十五次。

邪念●●●●●●●●●●共十次。該死。

食逾量●●●●●●●●●●●●●●●●●●●●共二十次。

鄙吝●●●共三次。

自是●有含混處。

驕傲可喜。

好名●●●共三次。

作事不按定序●●●●●●●●●●●●●●●●●●●●●●●●●●共二十六次。此過犯最多。

失言（言語傷人）●●●共三次。

辯駁人言語●●●共三次。

未做好事●●●●●●●●有含混處。為善不勇，只可責(zé)志。共八次。（眉批：二月一日起每日至少須做好事一件。）

我們平時都不會記得自己做了什么，說過的話，過了就過了，但他要記自己的小本本。今天說了謊話，涂一個墨點。有邪念，真該死，共10次，十個墨點。這個月一共吃多了20次，睡懶覺15次，絕對不可以。好名，這點還好，只有三次。戲謔，12次。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夏先生比較活潑，喜歡開玩笑。

吳戰(zhàn)壘在課堂上聽他說稼軒詞，不用講義，“娓娓而談，莊諧雜陳，課堂上不時爆發(fā)出歡快的笑聲?！毕某袪c活潑愛說，任銘善嚴(yán)肅正經(jīng)，任先生是夏先生在之江大學(xué)時的老學(xué)生，被夏先生視為“畏友”。他勸夏承燾在課堂上要嚴(yán)肅一點。夏先生說，本性如此，無法改變。

他在日記里總結(jié)：背后議人過失，及慢人、戲謔，這三項最容易犯，今天話又說過頭了，“幾使兩同事傷感情，心甚悔之?！?/p>

1922年左右，夏承燾在西安，那段時間開始做《省身格》

吳蓓說，夏先生踐行的儒學(xué)，是一種日常生活化的方式，不僅是學(xué)術(shù)的內(nèi)化，還包括精神上的修養(yǎng)，以及對自己身體的嚴(yán)格管理。他從小體弱多病，但很早就對自己的學(xué)問，有一種理想建構(gòu)。身體這么弱，要在學(xué)術(shù)上有建樹，就要管理好自己的身體。

他有一天照鏡子，“覺面色黃瘦，目圈凹入，想是用功過度，以后須加意頤養(yǎng)，多習(xí)小勞?！?/p>

1923年元旦，前一陣病剛好，痛定思痛，給自己規(guī)定了全新的日程表：早晨五時起，作八段錦，讀書一小時，七時早餐，上午授課三小時，課余灑掃、作日記。十二時午餐，午后授課二小時，課余運動半小時，點《說文》一頁。四時晚飯，燈下習(xí)字五行，讀英文一課，授學(xué)生《左傳》，作八段錦，九時寢。臨睡洗腳，倚枕看書數(shù)頁。每飯后散步半小時，日以為常。

他還提到了康德，跟自己一樣，一向體弱，但是人家大哲學(xué)家注意衛(wèi)生，每日起居、食息、著述、講演、散步、應(yīng)客，簡直是時間管理大師，“數(shù)十年來不爽秒黍。終身不娶，卒享壽八十，無疾而終?！笔指逯械摹安凰胧颉?，現(xiàn)在成語作“不爽累黍”。

身體弱，吃藥，打網(wǎng)球的記載

7.

吳蓓說，無論清初顏李實學(xué)，抑或產(chǎn)自夏氏祖籍的永嘉實學(xué)，它們作用于夏承燾先生的，更多的似乎不在于事功經(jīng)濟思想，而在于務(wù)實、敏行的行為方式。這兩者對于成就他的詩詞創(chuàng)作以及催生大量的學(xué)術(shù)成果而言，當(dāng)為不虛的潛在因由。

他是行動派，是出題者，也是做題者。

詞學(xué)界對于現(xiàn)代詞學(xué)學(xué)科體系建構(gòu)的溯源，一般認(rèn)為始于龍榆生先生發(fā)表于1934年的《研究詞學(xué)之商榷》一文，正式界定了“詞學(xué)”的內(nèi)涵，提出詞學(xué)研究的八個方面。謝桃坊在《中國詞學(xué)史》中說：“早在一九三五夏承燾便有一個全面研究詞學(xué)的龐大計劃，準(zhǔn)備完成《詞學(xué)史》、《詞學(xué)志》、《詞學(xué)典》、《詞學(xué)譜表》四部巨著，而且有意從一九三七年開始，以十年為期力成《詞學(xué)史》、《詞學(xué)志》、《詞學(xué)考》三書，還曾著手裁排了詞史稿?！?/p>

謝先生的依據(jù)，是《天風(fēng)閣學(xué)詞日記》所載。但是，從《日記全集》早年日記來看，夏承燾龐大的詞學(xué)計劃的始發(fā)時間，還要再上溯七年多。從日記里看，早在1927年10月間，夏承燾決定由研治經(jīng)史轉(zhuǎn)而專攻詞學(xué)，并立即踐行。

日記里經(jīng)常散落著各種著述的大計劃。1956年12月28日：“上午作《唐宋詞史四部稿》寫作計劃三紙，分年代學(xué)之部、聲律學(xué)之部、目録學(xué)之部、作家論之部，共百六七十萬字，八年內(nèi)完成?！比沼涰撁继帟瓕懼鴷夸洠怀脦醉?。

他還會直接在日記上添加附件——起草詩詞。路偉說，很多日記里的詩詞反復(fù)鉤改涂抹，看得人頭暈眼花，很難整理。晚期的詩詞集，就涉及由吳無聞幫他從日記里摘錄出來的。

民國二十六年日記稿本

吳蓓說，從日記可見，夏承燾所構(gòu)筑的詞學(xué)體系，幾乎涵蓋了現(xiàn)代詞學(xué)的所有方面，將詞的研究領(lǐng)域由唐宋而上及敦煌曲子下及元明清，將研詞的視野由中國而遠及國外，很多時候，他的想法超前了。比如詞學(xué)地理學(xué)方法，以及近年正大熱的社會學(xué)統(tǒng)計方法等，在日記中都有了影子。

他的詞學(xué)框架里，留下很多詞學(xué)題目、著述計劃，現(xiàn)在還沒有完成，但他把題目都列在了日記里。吳蓓有時候跟年輕人說，你要做文史，如果不知道要做什么課題，看看夏先生的日記就好了。

除了編輯《日記全編》，路偉同步在做一些老輩學(xué)者的未刊稿，很多就來自夏承燾日記的提示。

比如，“庚子五大臣”之一的袁昶日記稿本現(xiàn)藏上海圖書館。但夏承燾在日記里寫，上世紀(jì)50年代，稿本還在袁家后人手里，并有意捐贈給浙江圖書館，但后來不知怎的去了上海圖書館。后來，路偉就拿著日記做“證據(jù)”，由袁家后人出面，無償?shù)孬@得了日記稿本的復(fù)印件，推動了袁昶未刊稿的出版。

日記里還提到近代一個奇女子叫戴禮，浙江玉環(huán)人，一奇她治經(jīng)學(xué)，古代女性很少涉及的領(lǐng)域，她注了兩部書，一部是《大戴禮記》，一部是《小戴禮記》（《禮記》），她是班昭式的人物，算得上傳統(tǒng)女性的最后一個代表。二奇她是一個清代女遺民，曾經(jīng)給徐定超寫信，責(zé)備他不能效忠清朝。路偉對這個身分錯位的女性很好奇，順藤摸瓜，做了文獻調(diào)查，著作不少，竟有一兩百萬字，又去了玉環(huán)一趟，陸續(xù)收齊了她的著作，準(zhǔn)備出版。

朋友說，原來你用夏承燾日記來組稿。“我在夏日記里看到了很多未刊稿的線索，有些現(xiàn)在還沒追訪到，這類未刊稿往往很脆弱，我希望能把它們出版，不但了卻前人的身后事，也能推動學(xué)術(shù)的進步?！?/p>

上世紀(jì)50年代，夏承燾高血壓，日記里量血壓的次數(shù)很多。各種求醫(yī)問藥，問外國有什么藥方可以幫他降血壓。

何靜源函來，千芝堂寄高血壓藥片來。

下午五時許胸部不適，服救心二粒，十分鐘后恢復(fù)。

連日頭暈，午飯后往請王惠春量血壓，為九十/一百六十，晚飯后來再量則為九十八/一百六十四。淑昭請量亦高至九十/一百三十，此出意外者。

午后往浙江醫(yī)院量血壓一百/一百七十三，吳醫(yī)師囑靜臥。五時入市。夕與婦八時即就枕，收聽《東方紅》歌曲。眠尚好。

隋大夫量血壓，二百二十/一百一十，開始服降壓靈，日三片。

量血壓的記載

量完血壓，就去看電影，看戲，片單占了多數(shù)——

夕重看西班牙片《瞎子帶路人》，殊無意興。

夕與婦看《冰山的來客》電影。九時余與懷小會。

八時往接婦看電影《早春二月》歸。

午后聽其唱昆曲《游園》。夕散步至吟叵橋，談至十時。

夕看《七俠五義》于東坡劇院。

1982年，夏承燾于北京團結(jié)湖寓所（吳常云攝）

晚年，省身格不再出現(xiàn)了，七十從心所欲而不逾矩。他在北京，活動有限。他愛看電視，以前去朋友家要看到晚上不肯回來，1978年10月10日下午，他和吳無聞到東單，買了一臺彩色電視——彩電哦，花了二千九百元。當(dāng)時是巨款了。

這件事，他還記了兩次。8天之后，又寫了一次。

〔十月十八日〕晴。哲明來信。下午劉建業(yè)來。連夕看彩色電視。前日以二千九百元買得。

之后，每天總要看點電視，好多朋友都到他家看電視。

“夕看《天仙配》”“夕看《白蛇傳》，趙燕俠演白素貞，殊忘倦”“每夕看彩色電視，樂此不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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