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康靖

（作者簡介：王康靖，生于1995年，男，武漢紡織大學藝術與設計學院2018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書法和藝術品管理。）

摘要：黃庭堅，字魯直，號山谷道人。北宋著名書法家、江西詩派之祖，蘇門四學士之一；與蘇軾齊名，亦師亦友，世稱“蘇黃”。其書法似開將軍之府庫，長槍大戟，大開大合，提按頓挫，本文就以其代表書法《松風閣》加以探討分析其人生經歷，研究其書法特征。

關鍵詞

豁達、貶謫、瀟灑、奔放、凝重、含蓄

正文

松風閣，位于湖北省鄂州，此閣樓依山而建，因北宋大詩人黃庭堅夜晚游玩于此，觸景生情，留下千古名作《松風閣》詩帖而聞名遐邇，一千多年來游玩朝圣者絡繹不絕，此樓依山而建，登臨放懷，視野開闊，微風吹拂，松濤聲響，令人流連忘返。

全詩一共二十九行，一百五十一字。一開始就寫松風閣的位置、高度和命名由來，最后哀嘆蘇軾已死，文潛沒有到，因情到深處，而欲尋得解脫。詩文韻仄朗朗上口，整篇筆力剛勁有力。

黃庭堅自幼聰慧過人，兒時便有：“多少長安名利客，機關用盡不如君?！钡脑娮?，顯得老氣橫秋，甚至有一種看破紅塵的豁達。中年結識年長幾歲的蘇東坡，相談甚歡，互相調侃書法為“石壓蛤蟆”和“死蛇掛樹”，又多學瘞鶴銘，參悟其筆法，提出了“小字莫做癡凍蠅”的筆法觀念。他看到斷崖上的《瘞鶴銘》大字，稱贊道王羲之的書法，美妙之處真是不可以用言語來表述?！坝臆妵L戲為龍爪書，今不復見，余觀《瘞鶴銘》，勢若飛動，豈其遺法邪？”——《題瘞鶴銘后》。通過這些可以看出他對《瘞鶴銘》的異常喜愛。

黃庭堅《松風閣詩帖》局部（一）

《松風閣》整篇氣息凝重沉穩(wěn)，一氣呵成，是晚年平和心態(tài)的體現。符合蘇東坡提出的“書法無意于佳乃佳”的藝術理念。此詩帖用紙為宋朝花箋，若觀真跡，可見墨跡下有些許隱約的花紋圖案，字跡用筆跌宕起伏，詩文中的“筑、平、箕、三”皆有一抖動的長橫，既是被廣為提到的蕩槳筆法，長線條一波三折如舟中蕩漾。黃庭堅《山谷題跋》有提到，元祐年間的書法，筆意非常遲鈍，用筆很多都不精到。晚年進入山峽，見到船夫蕩槳姿態(tài)，從中大悟?！坝趦k道舟中，觀長年蕩槳，乃覺少進，意之所到，輒得用筆?！薄栋咸频廊司幱嗖莞濉?。

黃庭堅從小的性格注定了他一生將屢遭貶謫，他晚年把自己比作一個“身如槁木，心如死灰的老和尚。”他說，我學了草書三十多年了，開始拜師周越，學了有二十年，仍然覺得俗氣未脫，晚年得以開眼看到蘇才翁的字跡，才感頓悟，得前人筆法，再后來又有幸看到張長史、懷素等人的手跡，方悟筆法之妙?！秉S庭堅的書法，最早學顏體而來，中宮收緊，像四周輻射，如蕩槳撐舟，氣魄恢弘，個性顯著。他說，“余嘗歷觀古之名書，無不點畫振動，如見其揮運之時。山谷云‘字中有筆，如禪句中有眼’豈欺我哉”——《續(xù)書譜·血脈》。姜夔在此處提到的“字中有筆，如禪句中有眼?！闭亲詈玫挠∽C。

再看“然”字的四點水，細致飽滿，毫不拖泥帶水，輕佻放縱，各有走勢也不顯呆板?！跋础薄熬啤钡茸值娜c水亦是同理，“年”“耳”等字高聳挺拔，奔放瀟灑，主筆凸顯。

黃庭堅除了是書法家，受母親影響，還是一位信徒，晚年有《花氣熏人帖》：“花氣熏人欲破禪?！钡拿?，此帖為一小品，把平日嚴謹的中鋒和草書的婉轉結合起來，也是不可多得的佳作。隨緣的花香擾了這位名士，破了禪想，靜看八節(jié)灘頭的水船。也是這樣的一種禪佛思想，使他從唐人“尚法”的桎梏中擺脫出來，開宋朝尚意書風，達到一種隨心所欲不逾矩的風格特點。

黃庭堅《松風閣詩帖》局部（二）

在《書草老杜詩后與黃斌老》詩中，他說，現在我老了，懶于作書，就像年老體弱的病人扶著拐杖仗隨意倚靠，不能工整，所以不同于今天的年輕書家，也不想強行扭捏裝作態(tài)度。黃庭堅在杜甫詩后的題跋里提到了寫字不可造作，一定要隨意自然的書寫。在《書家弟幼安作草后》提到，我的幼安弟很喜歡寫草書，動不動這家那家寫的龍飛鳳舞，草圣的名聲譽滿江西。他來求法于我，我說，老夫的書法，是無法之法。只是靜看這世間萬物就像蚊蟲聚了又散，從來沒有什么事情放在心上，所以從來不擇筆墨，有紙便寫，紙盡而已，也從來不計較自己的書法是否有質量和別人的看法。就像觀看臺上人跳舞，人們都感嘆她的功力深厚，但是表演結束就雙雙散去了。

上文的闡述也可以看出黃庭堅對于作書的態(tài)度，以坦然的心胸對待一切，不會有什么事情往心里去，萬事不關心坐看云卷云舒，將一切歸于自然。明代的項穆有《書法雅言》提到，書法是一種性情，想寫字應該先放空心緒，到了真正隨心所欲的境界，自然就可以妙化通神了。此處可見書法的精髓就是真情的流露，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提到：“能移人情者，乃書之極致?！惫艜r候流傳下來的書法名作，往往都是一些文人往來的信稿和草稿，筆筆勁道，絲毫沒有做作的成分，無論是王羲之的《十七帖》，還是顏真卿的《祭侄稿》，又或者是蘇東坡被貶黃州之后的《黃州寒食帖》都是他們在遭受了一些苦難和痛苦之后的表達，真應了古人云：“家國不幸詩家幸。”

曠古名作往往誕生在最不安定的年代和不幸的人身上。“毛皮脫落盡，唯余真實在?！秉S庭堅晚年這樣表述自己，縱觀此詩帖，整篇氣息清曠淡然，“我來名之意適然”，直接說出自己內心的波瀾不驚。宋朝開國就制定了偃武重文的國策，本來文人都可以長期過上很好的生活，然而不到百年卻因為朝廷希望改革疲弊發(fā)起多場變法而導致新舊派嚴重對立，舊黨如蘇東坡便因為反對王安石變法而犯下烏臺詩案遭受貶謫，此時的黃庭堅也是站在蘇東坡的立場力挺而同樣被貶謫，表現了即使我遭受貶謫，也不輕易向別人投降，將自己的立場堅持到底的態(tài)度，《松風閣》成詩不久后，黃庭堅便因為《承天院塔記》又遭奸人陷害，再次被貶謫，死于途中。如此才子也因為陷入政治漩渦的黨爭而一生坎坷曲折，讓人不禁嘆惋。

開頭寫到“老松魁梧數百年，斧斤所赦今參天?！睂⒈毁H的自己比作老松，沒有被斧頭砍伐而幸留一命。含蓄而意味深長。黃庭堅因為支持蘇東坡而被貶，內心自然憂郁，但寫到隨行的“嘉二三子甚好賢，力貧買酒醉此筵。泉枯石燥復潺湲，山川光輝為我妍。”心情似乎變得稍有愉快，此時詩文有一種豁然開朗的喜悅，明代人謝縉在《春雨齋續(xù)書評》提到其字：“清圓妙麗，引繩貫珠?！痹诖似端娠L閣》中便尤為體現。

在生命的逆境中，人要學會尋找希望，此情此景，美好的山川景色似乎就是“為我妍”“野僧早饑不能饘，曉見寒溪有炊煙”，與“野僧”過夜，清晨里看到遠方的溪水中泛起了裊裊炊煙，此時是一幅多么美好的山川風景畫。但行文達尾篇時，心情頓感沉重，從美麗的“夜雨鳴廊”和“溪有炊煙”一下子轉移到東坡居士的亡故，此時東坡已經“沉泉”一年有余，游玩在當年蘇東坡也來過的西山，好友張耒也因被貶不得相見，獨自一人站在東吳大帝修建的釣臺，看著李陽冰的篆字，內心有無限感觸，最后結尾寫道：“安得此身脫拘攣，周載諸友長周旋?！敝幌Ｍ麛[脫世間的一切紛擾，駕舟與好友們遠離塵囂，游山玩水，可以想見這里完全是一個耳聰老人在洞察世事之后從容不迫的表露心跡，將一切早己經看淡。

黃庭堅《松風閣詩帖》局部（三）

再看文后題跋，元代有：“晨鐘暮鼓鎮(zhèn)匆匆，蟲鳥春秋各自雄。何似道人高閣上，蕭蕭雙耳聽松風?！辟潛P黃山谷看透世事，將一切歸于平淡，聽風悟禪的高潔品性?！包S太史書自謂得江山之助，此書與詩皆其得意處，涪翁人品如此，詩作又如此，書法又如此，宜其為內家之珍玩也?！背浞煮w現了書品即人品說，心正則筆正。其中最被人所提到的題跋便是孫承澤的“其詩清脫妙不可言，字乃正書勁秀，全用柳公權法，他書所不及也?！薄包S金全用柳誠懸法而出以動蕩，‘字中有筆’者，亦法書之特色也?！薄秵⒐母濉ゎ}跋卷》此處可看出黃庭堅除了取法顏魯公的豐腴，還吸取了柳少師的風骨，筆畫伸張結體間，具備嚴謹的體勢。

《松風閣》這兩米多的長卷寫就之后，無數人將之視為珍寶，宋代被向民收藏，后傳到賈似道，明代項元汴，清代安岐，終入清內府，現藏中國臺北故宮博物院。整篇有蓋印九十余處，其中項元汴印占一半以上，想見其所珍愛程度。

然而黃庭堅本人對于自己的書法，卻是一直自我否定，書法本就是一種修行，一種終身的自我反省，被貶謫涪洲期間，他說道：“往時王定國道余書不工，書工不工是不足計較事，然余未嘗心服。由今日觀之，定國之言誠不謬。蓋用筆不知禽縱，故字中無筆耳?！薄蹲栽u元祐間字》?！坝^十年前書，似非我筆墨耳?！薄对v間大書淵明詩贈周元章》?！吧w往時全不知用筆……至元祐末所作書帖差可觀，然用筆仍不知起倒，亦自蜀中歸后書少近古人耳。”——《書韋深道諸帖》。年過許久之后的黃庭堅曾多次反省自己不懂用筆，也是其文人精神含蓄內斂的絕佳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