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華夏文明版圖中,由西北向東南縱貫寧甘陜200多公里的隴山(即六盤山山脈,又稱關山)是一個無法回避的地標性文化符號。它猶如巨龍般橫亙在關隴大地,不僅是古代關中重地西北側(cè)的一道天然屏障,也是隴東南祖脈文化圈涇、渭河流域的分水嶺。那些不時閃現(xiàn)在古代典籍和詩文中的“隴頭流水”,匯成了隴山兩側(cè)的涇河主干和渭河支流,滋潤著這塊古老的土地,也開啟了中華遠古文明的曙光。
朝那湫漢代神龕 圖:李曉斌
位于隴山中段向西延伸出來的一條支脈——莊浪縣鄭河鄉(xiāng)桃木山的朝那湫,因為是先秦重要古籍《山海經(jīng)》中所謂“華胥氏履大人跡而孕伏羲”的雷澤,早在秦漢時期就被列為國家水祭大典的圣地之一。此后,逐漸沉寂的朝那湫,在一千多年后的北宋年間,又因出土《詛楚文》之“告大沈久湫文”(“久”一作“厥”,本文從原拓本字)石刻而引起當時學人及官府的重視,并經(jīng)著錄考釋而留名史冊。及至又過了將近一千年,近二三十年來,隨著歷史學、考古學、神話學和社會人類學的興起以及旅游文化的升溫,關隴祖脈文化圈中伏羲文化研究成果迭出,這個“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的神秘湫淵,被再度撩起了朦朧的面紗,并儼然成為“中國文化搖籃”之前的“文化母腹”。
朝那湫:撩起古雷澤文明源頭的面紗
莊浪桃木山,因接近隴山主脈而成為全縣的制高點,最高峰海拔2857米。所以,當?shù)厝擞幸痪淇陬^禪:看問題,要站在桃木山尖。
這里的山巒下部為平緩而深厚的黃土,頂部是高峻而嶙峋的石崖,陰晴多變,林草茂繁,植被類型多樣,是莊浪重要的生態(tài)涵養(yǎng)區(qū)之一。
朝那湫前湫 圖:張森林
被稱為“靈湫”的朝那湫,有前、后兩湫,分別位于海拔2300—2500米的山頂凹地間,松濤與山風和鳴,云影共水波逍遙,遇旱不減,逢澇不漲,萬古如斯,成為黃土高原上罕見的山頂湖泊。前湫約30余畝,形如臥蠶,其深莫測,四周平曠,視野開闊,令人游目騁懷、心曠神怡。后湫距前湫一里許,約20余畝,水邊多生紅色水草,狀如一勾彎月,也似半幅太極,四圍百草豐茂,游人罕至。因為兩湫地理生態(tài)的特殊,當?shù)卦鱾髦S多諸如“天牛移湫”之類的民間故事,以證明湫淵非自然奇觀而是天神所造。
當然,民間傳說固不足為憑,但50多年前當代人親歷的故事卻不由人不感慨造化的奇妙。那時,公社社員們試圖開挖前湫引水灌田,卻因水位降低而未獲成功;但缺口填堵后,水位又恢復原狀。這一真實的事件,愈發(fā)給“靈湫”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
朝那湫后湫 圖:郭建全
而這些,只是朝那湫神秘面目的冰山一角。其影響最大也更為重要的,是這里或者說這一地域孕育了中華民族的人文始祖伏羲,具有文明源頭的意義。讓我們打開歷代典籍,一看究竟。
《山海經(jīng)》之《內(nèi)東經(jīng)》郭璞注稱:“華胥履大人跡生伏羲?!睍x皇甫謐《帝王世紀》載:“燧人之世有巨人跡出于雷澤,華胥以足履之,有娠,生伏羲于成紀?!睎|晉王嘉《拾遺記》說:“有華胥之洲,神母游其上,有青虹繞神母,久而方滅,即覺有娠,歷十二年而生庖犧(即伏羲)。”唐司馬貞《補史記·三皇本紀》說:“母曰華胥,履大人跡于雷澤,而生庖犧于成紀?!边@樣的記載,在古代典籍中還可以列出一個長長的書單。這些文獻或詳或略,或相互間稍有出入,但都講述了同一個故事,那就是有關伏羲誕生的神話故事。我們不妨結合古人的記載,“站在桃木山尖”做一個忠實于古籍的“情景再現(xiàn)”:
遠古時期的某一天,有個叫華胥氏的女子采集食物路過一大塊水域——雷澤,看見岸邊潮濕的泥土上有一雙碩大無朋的腳印。誰的腳印能有這么大呢?華胥氏十分好奇,遂踩上去比劃大小。不料,這腳剛一踏穩(wěn),就有一道青虹自天而降,纏繞其身,她頓覺腹部隱隱動了一下,一種異樣的感覺洋溢在她的全身,伴著夢幻般的青虹繞身久久不去。自此,美麗而碩健的華胥氏就有了身孕。母腹中的孩子,一直到十二年后才出生。
這就是后來被尊奉為“三皇五帝”之首的中華民族人文始祖伏羲。古人以十二年為一紀,因此,人們?yōu)楦心罘说氖サ?,就將他出生的地方命名為“成紀”。
易中天說:“作為世界各民族都有的文化遺產(chǎn),神話和傳說決非碰巧的偶然存在。人類創(chuàng)造它們,無非是借助神和神話人物,弄清來歷,記錄歷史,回答問題。”也就是說,“神話時代”的資料,應該是一種史料,它是在一種真實歷史素材上的口碑記載,具有一定的歷史依據(jù)。
撥開神話的迷霧,在紛紜蕪雜的資料中順著歷史脈絡抽絲剝繭,我們不難推斷出:在遠古時期的隴山之西葫蘆河流域,起初有一支以華胥氏為首領的母系氏族部落,子女們不知有父,只知道人是靠神創(chuàng)造出來的;而到她的后人伏羲時期,則從母系氏族社會發(fā)展到父系氏族社會,他不僅教民耕稼漁獵,而且定姓氏、成人倫、創(chuàng)禮儀,從而構建起了人類社會的雛形。
那么,華胥氏“履跡有娠”的雷澤又怎能確定是朝那湫呢?《山海經(jīng)·內(nèi)東經(jīng)》載:“雷澤中有雷神,龍身而人頭,鼓其腹。在吳西。”《淮南子》等書也有同樣的記載。這則文獻表明,雷神龍身人頭,所居雷澤在吳地之西。學者們進一步認為,神話中的“大人跡”,就是雷神踩過的。這里有一個關鍵詞:吳西。吳西,即吳岳之西。吳岳,即吳山,又名岳山、汧山,屬隴山南段,《爾雅·釋山》以為五岳之一,歷代帝王皆以為尊而分封祭祀,在今陜西隴縣西南。而地處隴山中段的朝那湫,正處在吳山之西,直線距離大約百多公里。那么,在吳西之地的伏羲文化圈,也就是古代概念上的成紀地域內(nèi)考察,靜寧縣治平鄉(xiāng)有最早設立的漢成紀城遺址,相去不遠的秦安縣五營鄉(xiāng)有新石器時代原始氏族社會的大地灣文化遺址,而大地灣第一期文化即仰韶早、中、晚期文化及常山文化早期遺存,被考定為從距今8000年左右一直延續(xù)到距今5000年前,正與伏羲時代相當(學者考證,伏羲氏族首領歷經(jīng)十五代,皆稱伏羲氏),這足以證明大地灣與漢成紀都是伏羲文化的源頭和起始。再以這兩個點作為參照系來看,莊浪桃木山上的朝那湫西距漢成紀、西南距大地灣都不過百里之遙,屬于同一個小流域內(nèi)山水相連的文化地理范疇,且是該流域唯一歷代有祭祀、典籍有記載的罕見湖泊。由此可斷定,朝那湫就是上古時期的雷澤。
至此,伏羲文化研究因朝那湫被確定為上古雷澤而又一次豁然開朗:伏羲的孕育地朝那湫、降生地漢成紀、文化遺存地大地灣,三個同時期的文化遺址各有側(cè)重,互為因果,鼎足而三,共同構成了伏羲文化研究大廈的堅實柱石。
雷澤,不僅孕育了伏羲,還誕生了中華民族的圖騰——龍。當代學者們對此有多種詮釋:一是雷神“龍身人頭”,所以因母親履跡而孕的伏羲及其部落就以龍為圖騰,具有確認父系傳承的意義。二是因“雷”“龍”發(fā)音接近,雷神即龍神,且與雷聲相伴的閃電也是龍的形狀,因此伏羲即龍神之子,其妹女媧即龍神之女——這與漢代伏羲女媧人首蛇(龍)身的造像高度契合。三是隴山西側(cè)的成紀大地養(yǎng)育了以龍為圖騰的伏羲部落,且隴山蟠曲如龍,所以“隴山”即“龍山”,“隴”是由“龍”演變而來。由此可見,上古雷澤朝那湫就是龍的故鄉(xiāng),也是我們“龍的傳人”的最早源頭。
詛楚文:揭開秦漢時水祭圣地的謎底
如果說僅以文獻記載的地理方位,按圖索驥確定朝那湫就是上古雷澤,還缺少文物實證的話,那么,驚現(xiàn)于北宋的三塊《詛楚文》,特別是其中出土于朝那湫的“告大沈久湫文”及其研究成果,則無疑為進一步定案朝那湫系古雷澤提供了第一手物證。
且看這《詛楚文》的前世今生。
朝那湫詛楚文(1)
《詛楚文》石刻共三塊,刊刻戰(zhàn)國時期秦王派遣宗祝(即職位尊崇的神職人員)在神前詛咒楚王并祈求“克劑楚師”的文章,一式三份,只因所祈對象的不同,稱謂各異,后人遂以神名巫咸、大沈久湫、亞駝命名,分別出土于今陜西鳳翔開元寺、今莊浪朝那湫、今正寧縣東約六十里處?!对{楚文》自出土以至今日,素為歷代所重,名家題詠、著錄、注釋、考訂十分豐富,普遍認為它是與《石鼓文》比肩的戰(zhàn)國晚期重要的古文字資料,具有很高的史學價值、文字學價值和書法價值。這里,我們只說“大沈久湫”。
朝那湫詛楚文(2)
關于該石刻的出土,《古文苑》所附南宋金石學家王厚之“詛楚文”條目稱:“次得‘告大沈久湫文’于渭,時蔡挺帥平?jīng)?,攜之以歸,在南京(即今河南商丘市區(qū),蔡挺故里)蔡氏?!蹦纤侮愃甲搿秾毧虆簿帯犯鼮榫唧w:“治平中,渭之耕者得之于朝那湫傍。熙寧初,蔡挺為渭帥,乃徙置郡廨?!边@里的“渭”,特指渭州,自唐憲宗元和年間至金太宗天會年間,三百余年平?jīng)鲆恢笔俏贾葜葜嗡诘亍6掏φ俏鯇幵曛贾?,熙寧五年拜樞密副使離任的。
當代著名學者容庚先生在《古石刻拾零》中進一步指出:“后攜以歸南京,藏故樞副敏肅蔡公(蔡挺官至樞密副使,謚敏肅)主屋壁。后七十一歲,故第燔毀,武略大夫汶陽李伯祥來宰宋城(屬當時的南京),雅好古文,徙置郡廨。蓋紹興八年也?!彪m然三石約在南宋末年亡佚,但可以肯定的是“大沈久湫”石經(jīng)蔡挺攜歸當時的南京,至少在紹興八年(1138)尚存于世。南宋趙明誠在輯錄《金石錄》時,因“數(shù)本中惟巫咸最精”而僅錄一文,這為日后名帖之集大成者《絳帖》《汝帖》將巫咸、大沈久湫二文合而為一埋下了伏筆。流傳至今的宋元拓本,已非原石原拓,都出于拼湊和重摹翻刻,個別字在各刊本亦有不同寫法,好在宋代金石學家已輯錄原文傳世,讓我們能有幸在欣賞戰(zhàn)國書法精品的同時,拜讀到一段完整的珍貴文獻。
朝那湫詛楚文(3)
那么,言之鑿鑿的“渭之耕者得之于朝那湫傍”,此朝那湫究竟是不是莊浪朝那湫?
關于古朝那湫之地,尚存爭議,有寧夏彭陽說、隆德說(兩縣皆屬固原),也有甘肅鎮(zhèn)原說、莊浪說。當代學者范三畏先生曾著文辨析,足可采信:彭陽雖是漢朝那縣,但其湫淵西海子與《中國歷史地圖集》所示位置不符,且下通烏水(今清水河)而北入黃河,與“出渭”不合;隆德東北有湫淵,但該石出土時,隆德是順德軍之屬寨,不隸屬渭州;鎮(zhèn)原湫淵太陽池,地近涇水之脈中段,與渭河及渭州都無關涉。且明代著名學者、“嘉靖八才子”之一的平?jīng)鋈粟w時春早有定論:“鎮(zhèn)原宋為原州,固原宋為鎮(zhèn)戎軍,皆與出于渭州之說不合?!短煜陆鹗尽分^朝那湫碑在固原者誤也?!毕啾戎拢ㄓ星f浪朝那湫,既是渭河之一源,也屬于當時渭州所轄華亭縣(前期稱儀州)之地,地望相合,且有趙時春《朝那廟碑記》為證:“朝那地界故廣,而湫則所在有之。唯華亭縣西北五十里湫頭山,山最高池,淵泓莫測,旱澇無所增損,且北麓為涇之源,南趾為汭之源,神靈所棲,莫宜于斯?!边@個位置,正是現(xiàn)在莊浪朝那湫所在地,無疑為“大沈久湫”石唯一的出土地。
落實“大沈久湫”石出土地在莊浪朝那湫,就可以揭開古雷澤這一國家水祭大典圣地的謎底。
朝那湫詛楚文(4)
華夏民族自遠古起,就有對山川等自然神的崇拜、圖騰崇拜和祖先崇拜。而朝那湫因為是孕育了伏羲的古雷澤神圣之地,其地位自然更加尊崇。《史記·封禪書》載:“自華以西,名山七,名川四?!逼叽竺街校陀星懊嫣岬娇捎∽C朝那湫的岳山(即吳山)。四大名川“曰:河,祠臨晉;沔,祠漢中;湫淵,祠朝那;江水,祠蜀?!碧扑抉R貞《史記索隱》稱:“湫,即龍之所處也。”這就把龍和朝那湫聯(lián)系到了一起。同時,學者們考證,“朝那”是古羌語“龍”的音譯,讀作“朱那(zhū na)”或“朱諾(zhu nuo)”。朝那的羌語本義與司馬貞的記載、古雷澤的雷神及伏羲文化中的龍圖騰崇拜吻合。正因為“華胥履跡而孕伏羲”的記載由來已久,朝廷才冊封“湫淵,祠朝那”?;诖?,秦漢在國家祭祀禮制上,就將朝那湫列為與黃河、長江、漢水同樣地位的四大名川之一,一躍而超過附近的渭水和涇水,成為國家祭祀神水的圣地。到此圣地舉行國家祭祀大典,既有代表民族表達緬懷人祖、追溯龍源的祖先崇拜意識,也有代表帝王宣示真龍?zhí)熳印⑹苊谔斓幕蕶嗾y(tǒng)思想。
所以,在秦惠文王更元十二年(前313),因秦相張儀欺騙楚國獻“商于之地六百里”后,楚懷王怒而發(fā)兵攻秦。大戰(zhàn)在即,和后來的漢代皇帝一樣“不問蒼生問鬼神”的秦惠文王,在積極備戰(zhàn)的同時,自然也把戰(zhàn)爭的成敗寄托于神靈,遣其宗祝到名山大川求告。而首選之地,當然非本國叢社大祠朝那湫的大沈久湫神(“大、久”皆為形容詞,“沈”同“沉”)莫屬。于是,這篇旨在詛咒楚國的“大沈久湫”石刻,在宗祝奉命親赴朝那湫舉行了一系列隆重的祀典后,埋石于湫,冀望“明神殛之”“踣其國家”。這種國家祀典,一直延續(xù)到漢代。
秦漢時位列“名山之祀”的朝那湫,具有神圣的宗教地位,即使到明代降格為地方官府和民間的一種信仰習俗,還仍然保留著古祭祀的遺風。晚年致仕后定居華亭的趙時春,因逢連綿大旱,曾與當?shù)毓倜裨诔帊{兩亭溝朝那廟,遙拜“縣西北五十里”的朝那湫,祈求神靈降雨,果然“思雨即雨,雨足即晴”“萬姓謳歌,仰戴神休”。他在《中夏報朝那湫神廟文》中寫道:“美高之山,朝那之湫,實興雨露,奠我西周??芏χ畺|淪,秦克修其戈矛,驅(qū)并戎狄,開辟阡疇,字養(yǎng)滌蕩,建縣視侯。威重如山,澤流如湫,社稷尸祝,萬古千秋?!边@段文字雖受押韻的限制未能展開,但也十分明確地指出朝那湫因興雨露、潤萬物而奠基西周,并列舉了秦國為祈求戰(zhàn)爭勝利,曾派宗祝(尸祝)作《詛楚文》祀朝那湫的典故。趙時春祭拜朝那湫祈雨及有關文章,進一步證明了莊浪朝那湫歷史的悠久和祭禮的傳承,而且也為朝那湫系古雷澤提供了有力的旁證。
隴山蒼茫,淵湫泓碧。當洪荒時期雷澤旁那一雙碩大的足跡變成了美麗的傳說,當蒙著巫術色彩的“大沈久湫文”石刻只化了數(shù)頁精美的拓片,數(shù)千年歲月風煙散盡,而神奇的朝那湫依然風姿綽約、翩若驚鴻。目前,隨著隴東南祖脈文化研究的逐步深入和平?jīng)鲫P山(隴山)大景區(qū)建設的不斷加快,上古雷澤朝那湫將以其獨特的歷史文化底蘊向世人展示華夏遠古文明的無窮魅力。
來源:新平?jīng)?/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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