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8年6月3日，平海節(jié)度使陳洪進上表宋太宗趙光義納土歸降，獻所轄漳（今福建漳州）、泉（今福建泉州）二州，共14縣、151978戶、18727兵，被宋太宗進封為武寧節(jié)度使、同平章事。正在汴梁（今河南開封）朝見的吳越王錢俶[chù]聞之大懼，遵第一代吳越王錢镠[liú]之祖訓：“要度德量力而識事務，如遇真君主，宜速歸附。圣人云順天者存。又云民為貴、社稷次之。免動干戈，即所以愛民。如違吾語，立見消亡。依我訓言，世代可受光榮?！庇?月9日乾元殿上朝時，向宋太宗納土歸降，獻所轄杭（今浙江杭州）、越（今浙江紹興）等13州，共86縣、550680戶、115036兵，吳越國滅，立國86年。兩天后，宋太宗封錢俶為淮海國王。至此，各地割據(jù)政權(quán)除北漢外已全部并入北宋版圖。

那一年，原吳越國轄下湖州吳興（今浙江湖州市吳興區(qū)），有一燕姓軍戶人家，家中有一9歲少年，日后將成為名滿天下的大畫家。

那時的東京汴梁是世界上第一大城市，人口百萬，水陸交通十分發(fā)達，號稱“四水貫都”（即汴河、蔡河、五丈河、金水河）[8]，全國南北物資源源不斷匯通于此，北宋張擇端《清明上河圖》生動呈現(xiàn)了當時的繁盛景象。

10年后的一天，翰林圖畫院待詔高益像往常一樣，到天門道碼頭集市閑逛?？吹揭粋€地攤的貨物旁擺著幾幅山水畫，刻畫精微，清潤秀雅，境界雄闊，畫藝高超，便問攤主何人所畫，攤主說是自己，高益看著眼前這個落魄的年輕人十分驚訝。交談得知，年輕人名叫燕文貴，吳興人，本隸軍籍，自小學畫，生活窮困，不得已架舟載貨來汴梁售賣，因所售非稀缺之物，贈送畫作以促銷售。

高益感慨非常，回想起多年前，自己孤身一人從老家涿郡（今河北涿州，當時屬契丹[10]）來汴梁闖蕩，也在這集市上賣藥，也因銷量不好，便在包藥紙上畫鬼神犬馬以促銷，觀者無不驚嘆，遂聞名起來。東京富商孫四皓對他禮遇甚厚，高益為表感謝，獻畫一幅《鬼神搜山圖》，被孫四皓送給姐夫宋太宗趙光義，太宗贊嘆不已，遂招入畫院授以待詔。高益十分欣賞燕文貴，多次來買畫，并向太宗推薦，協(xié)助他畫大相國寺壁畫中的樹石，太宗也很喜歡燕文貴的畫，遂招入畫院，先當學生，20多年后當袛候、待詔。

不禁感嘆，人之境遇，首在自身本領(lǐng)過硬，其次還需貴人相助，如千里馬之遇伯樂，如燕文貴之遇高益。

燕文貴（約967—1044年），又名燕文季，吳興（今浙江湖州市吳興區(qū)）人。20歲出頭到汴梁街市賣貨贈畫，被畫院待詔高益發(fā)現(xiàn)，舉薦畫相國寺壁畫，后入畫院，甚得宋太宗賞識。

燕文貴擅畫山水、界畫、人物。不專師法，自成一家，景物萬變，使觀者如真臨，畫史稱“燕家景致”。其特點是：細筆描繪，極其精細，且變化多端，不乏放逸之筆；擅于融入界畫，將巍峨壯麗的樓觀閣榭穿插山水之間，再點綴以舟船、人物，景物萬變，如臨真境。

存世作品有：《江山樓觀圖》（日本大阪市立美術(shù)館藏）；《溪山樓觀圖》（中國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江山樓觀圖》應是燕文貴50歲后擔任筠 [jūn]州筠陽縣（今江西高安市筠陽鎮(zhèn)）主簿時創(chuàng)作的，依據(jù)是位于畫心左上角的燕文貴款署“待詔筠州筠陽縣主簿燕文貴作”。最早著錄于明代董其昌《容臺集》，那時畫名尚為《溪山風雨圖》。1917年后，被日本收藏家阿部房次郎購得，其好友漢學家長尾雨山用篆筆寫成“燕文貴江山樓觀圖，笙洲藏，雨山署”，正式定名為《江山樓觀圖》。[9]

燕文貴《江山樓觀圖》

《江山樓觀圖》，紙本，長卷，淺設(shè)色，橫161.3厘米，縱31.6厘米，據(jù)說是現(xiàn)存最早的紙本山水畫，現(xiàn)藏于日本大阪市立美術(shù)館。描繪的是長江兩岸夏季風來欲雨時，人們在山間、汀岸、樓閣、江上行旅、休憩、捕魚、泊船的場景。

《江山樓觀圖》采用全景式平遠構(gòu)圖，并結(jié)合高遠、深遠之法，橫向布局，用水墨畫出，以群山、大江為主，山徑、樹木、飛瀑、溪流、樓閣、梵寺、村寨、水榭、農(nóng)舍、舟船、小橋、旅人、漁夫等為輔。遠景，群山如黛，綿延起伏，山中樓觀，宏偉肅穆，大江浩渺，水天一色。中近景，山峰奇?zhèn)ィ綇诫U要；山泉飛瀑，澗道溪流；棧道蜿蜒，小橋橫架；旅人騾馬，涉水跋山；風雨欲來，樹枝搖曳；村寨農(nóng)舍，行人暫歇；江岸樓閣，鱗次櫛[zhì]比；旅店酒肆，商賈云集；洲渚港灣，舟船停泊；內(nèi)陸水道，捕魚垂釣；田野村舍，丘石叢樹；放眼大江，浩浩湯湯。

整幅畫面既山水遼闊、氣勢雄渾，又精工細微、景物萬變。宮宇樓閣，刻畫精微，人物繁多，生動逼真，尤其是樹枝搖曳擺動、行人撐傘疾行、貨船收帆停泊、釣翁蓑衣斗笠，令人仿佛聽到風雨之聲，將風來欲雨的天氣變幻描繪得淋漓盡致，展現(xiàn)出燕家景致的獨特藝術(shù)魅力，充滿濃郁的生活氣息。[6]

總覽全圖，長寬四比一的橫式構(gòu)圖，大體可分為三段景觀：左段山峰路徑、中段山水交界、右段大江汀岸。

左段。群山層巒起伏，山峰奇?zhèn)ルU峻。

最左端一座山峰，山頂凹處，山泉瀑布潺湲垂落，消失于云霧繚繞的山谷之中，再現(xiàn)時，已是湍流如注，曲折兜轉(zhuǎn)，飛瀑愈發(fā)湍急、噴涌，飛速注入山腳溪澗之中。溪澗在山巖、巨石間蜿蜒曲折向右方流去，澗道中亂石散布，兩側(cè)山石上樹木叢生，虬曲挺勁。從山頂出現(xiàn)一條人工開鑿的石階小徑，幾乎傾斜成60°，兩側(cè)巖石壁立，向下隱沒于云霧之中，幾不可見，險峻異常。

右側(cè)一座大山，更加雄壯崔巍，峰首幾乎突破畫面頂端。左側(cè)山腰處閃現(xiàn)一條木制棧道，沿山腰走勢一路蜿蜒曲折向下延伸，兩側(cè)巨石峭壁、深谷巨壑，樹木叢生，山風陣陣。棧道在山腳處，通過一座木橋，跨越溪澗。一隊商旅正在通過木橋向左行進，大約七八個人，三四匹騾馬，有人執(zhí)鞭騎馬，有人挑擔步行。

木橋右岸石坡上生長著幾株大樹，其中三株柳樹挺拔茁壯，在山風猛烈吹拂下，枝條俱向右側(cè)飛舞。山徑右前方的左手邊，是一處山坳，地勢略微平坦，一座村寨背靠大山而建。寨門用高大木墻壘起，寨門外左右兩座小山崗成為天然的屏障。三人正向村寨內(nèi)走去，最先一人已經(jīng)進入寨門，隨后一人挑著擔子躬身前行，最后一人形象最鮮明，彎著腰，上身前傾，左腿在前，右腿在后，手中的雨傘在身前撐滿，似乎要被大風刮飛了。村寨四周、院中樹木茂密高聳，院中可見四間屋舍，行旅之人在此歇腳、吃飯、住宿。[8]

穿過村寨，山徑平坦，溪水和緩，來到一座小橋前，山徑在此分成左、中、右三條岔路。左路有一座小橋，橋上一人牽著毛驢馱著貨物過橋而來，后面一人扛著包裹，兩人似要向山中行進。小橋左方，山石樹木后，有一座屋舍坐落林間。中路直行，山徑開始向上方彎轉(zhuǎn)，一人趕著騾馬攀援而上，前方棧道迅速陡峭起來，蜿蜒曲折，向左消失于小峰之后，不知通達幾重天。右路蹤跡難覓，可以想見的是，它必能通往中路棧道對岸山崗頂上的一座草亭。

中段。草亭地勢較高，視野開闊，應是為了休閑賞景而建。站在草亭之中，極目遠眺，大山大水、亭臺樓閣盡收眼底。

從草亭向正前方望去，一條大江，浩浩湯湯，向右滾滾奔騰而去，與天相連。對岸群山綿延悠長、此起彼伏，向右逐漸低緩伸入江水之中。遠山被云霧籠罩，如夢如幻。

從草亭向左前方遙望，群山之間、江水之畔，一組規(guī)模龐大、氣勢宏偉的建筑群屹然矗立，在云煙霧靄中，宛若天空之城，不知是哪位達官顯貴、隱者高士的娛樂、清修之所。樓閣宮宇隨山勢高低錯落，若身處樓宇最高層，放眼四望，風景必與草亭不同。[12]

從草亭向右前方看去，江畔建有一座座水榭樓閣，鱗次櫛比，小橋、連廊銜接彼此，旅店、飯館、酒肆、茶樓、商鋪，不一而足，供行旅之人、南北商賈交易、休息、吃飯、娛樂。洲渚旁停泊著兩艘較大的帆船，用于運貨載客，帆布已經(jīng)收起，帆索在大風中搖曳，江上來人從此上岸，山中旅客在此登船。

洲渚右側(cè)的陸地出現(xiàn)一個缺口，江水不斷沖擊江岸、涌入內(nèi)陸，形成一條向左下方延伸的水道，狹窄且淺，僅容小舟進出，彎轉(zhuǎn)處，一個漁夫正在撐網(wǎng)捕魚，水道盡頭一葉孤舟，一人一竿，蓑衣斗笠，靜靜垂釣，悠閑愜意。水道繼續(xù)向下，穿過一座小橋，與近景處的高山泉溪匯合，終于在巨石、坡岸間形成一片片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連貫水域。水中、石岸上建有很多水榭、樓閣、屋宇。岸上樹木，三三兩兩，或挺拔，或虬曲，隨風起舞，增添了世外桃源的氣息。

沿水道小橋向右行進，穿過一座狹長蜿蜒的木橋和隱沒難尋的石徑，到達一處半圓形的小港灣。港灣入口處停著兩只漁船，港灣內(nèi)停著兩艘帆船，一艘帆船船篷頂上，兩個船員正在忙著什么。江水穿過帆船旁的小橋繼續(xù)涌入內(nèi)陸，形成一個不大的水塘。[2]

右段。小橋右岸，江邊又見一處較具規(guī)模的水榭樓閣，在樹石環(huán)抱中宏偉莊嚴。繼續(xù)向右是大片陸地，房屋村舍密集散布，山坡起伏，樹木三五成群，郁郁蔥蔥，人們在田野間、庭院內(nèi)勞作，好一派熱鬧、繁榮的田園景象。

1、全景式構(gòu)圖，大山大水，南北兼?zhèn)?/p>

燕文貴生長于江南湖州，后到北方汴梁進入畫院。《江山樓觀圖》采用全景式構(gòu)圖，既有江南的丘陵連綿、煙雨霏霏、清潤秀氣，又有北方的高山巍峨、廣闊寂寥、雄渾蒼勁。畫面采用平遠構(gòu)圖，表現(xiàn)出江水遼闊，樹木和沙洲的形態(tài)，風雨明晦的氣候變化，濕潤墨法的運用，均屬于董源的江南山水畫風；畫面左部的主峰氣勢雄偉，用筆斷錯轉(zhuǎn)折而斷續(xù)來勾勒輪廓線，并在山石上施以尖細斜砍的短皴來描繪粗礪的巖石肌理，與范寬的北方山水畫風相近。

2、燕家景致，界畫大師

宋初，以“北宋三大家”（關(guān)仝、李成、范寬）為代表的北方山水畫派占據(jù)山水畫壇主流，三家?guī)煿湃?、師自然、師吾心，開創(chuàng)各具風貌的山水流派。之后的畫家們一味模仿、少有創(chuàng)新，雖畫藝精湛，但沒有形成自己獨特風貌的。直至燕文貴出現(xiàn)，他不專師法，自成一家，景物萬變，使觀者如真臨，畫史稱其為“燕家景致”，成為繼關(guān)仝、李成、范寬“三家鼎峙”后，中國山水畫的又一高峰。

燕家景致的主要特點：

第一，細筆描繪，工致精微，但不一味細筆，而是變化多端，線條有提按變化，景物有虛實變化，且不乏放逸之筆。技法上采用直筆、曲筆、渴筆、破筆以及濃墨與淡墨相互結(jié)合、摻雜運用的方式，不拘于一家之法。比如，繼承了李成“毫鋒穎脫”的優(yōu)點，卻沒有李成的清勁剛強，而是清潤雅致、質(zhì)樸而絢爛，勾、皴、點、染更為渾厚，更適于體現(xiàn)院體畫的雍容璀璨，代表了北宋院體山水畫早期的風格。

畫山石時，用筆細處極細，山石勾勒處亦結(jié)合粗筆加以強調(diào)，且勾勒石質(zhì)的線條頓挫轉(zhuǎn)折中兼顧提按，變化多端。用小斧劈皴加小釘頭皴表現(xiàn)山石結(jié)構(gòu)，并依山石向背加以暈染，質(zhì)樸之感撲面而來。[6]

第二，將界畫技法融入山水畫之中。擅于在群山峻嶺間穿插工整雅致、宏偉壯觀的亭臺樓閣、殿宇梵宮，以及江岸村舍、江上舟船。畫中樓觀殿宇均用界尺完成，工整細致，體現(xiàn)了燕文貴“本隸尺界”的繪畫特點。

第三，景物萬變，如臨真境。北宋劉道醇《宋朝名畫評》說：“燕文貴尤精于山水，凡所命意，不師于古人，自成一家，而景物萬變，觀者如真臨焉。畫流傳至今稱曰：燕家景致，無能及者?！北热绠嬛袑︼L雨的描繪，樹木枝葉均向右側(cè)搖曳擺動，村寨門口村民躬身打傘頂風行進，板橋上一人把行囊頂在頭上擋雨，一人牽驢快步前行，江岸水洼中一人蓑衣斗笠、孤舟垂釣，凡此種種，栩栩如生，仿佛聽到風雨聲，無不預示著風雨即將大作的情景。[4]

畫樹木時，遠山山石之上全無遠樹苔點，而范寬《溪山行旅圖》遠山看似茂密點苔，細看能發(fā)現(xiàn)有樹干隱于其中。樹木用筆細勁爽利，表現(xiàn)出被狂風襲擾，枝葉隨風搖曳，給人風雨襲來之感。村寨口村民撐傘頂風而歸，樹與景融為一體，似乎并不在乎把樹畫得如自然之景一般，反而將風來欲雨之勢表現(xiàn)出來更為重要。

《江山樓觀圖》有燕文貴的款署“待詔筠州筠陽縣主簿燕文貴作”，位于畫心左上角。

鈐有鑒藏印37枚，題跋題簽12處。

有記載的最早收藏者為北宋趙子晝，宋太祖趙匡胤六世孫。明代，太原潘云卿從萬金吾處購得此畫，1624年董其昌曾借來臨摹，并在尾紙?zhí)庮}跋。1642年，明末清初書法家、火器專家韓霖從潘云卿處購得。明清交際，此畫散失，董其昌題跋被人割去。后被道士王清虛獲得，繼而賣給明末清初收藏家戴廷栻，好友傅山將此畫流傳原委記于跋中。1663年，戴廷栻?qū)⒋水嬞浥c學者楊思圣，此時殷岳與其隨行同觀此畫并題跋。

之后遞藏不明。1894年，清末鑒藏家李在銑以百金購得此畫。1906年冬，清末民國鑒藏家完顏景賢購得此畫，并于1911年題跋。1917年，華北地區(qū)發(fā)生重大洪災，此畫被展出義賣。之后被日本紡織業(yè)巨頭、收藏家阿部房次郎購得，1926年長尾雨山題跋于藏畫木盒蓋內(nèi)，1943年阿部長子遵遺囑將此畫捐贈給大阪市立美術(shù)館。還有一位收藏者——郭衛(wèi)民[1]，不知此人年代身份。

2021年7月，中國臺北故宮博物院舉辦“大阪市立美術(shù)館珍藏展”，展品包括：北宋燕文貴《江山樓觀圖》、北宋李成王曉《讀碑窠石圖》等。

[1]寧傳華（商丘師范學院）；北宋燕文貴及其“燕家景致”研究；商丘師范學院學報；2012年8月。

[2]涂小銣；“燕家景致”的承繼與衍變——從《溪山圖卷》年代猜想說起；美術(shù)大觀；2016年01期。[8]

[3]涂小銣；承繼與衍變——燕文貴與“燕家景致”研究；華東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17年。

[4]孫怡（中國美術(shù)學院）；燕文貴研究；碩士論文；2018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