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疆
在中國文化史上,蟾蜍是一種神奇的存在。自古以來,外表看似丑陋的它卻承載了古人天馬行空的絢麗想象:從原始的生殖崇拜到永生信仰,再到與神話結合成為月亮的象征,隨后又加入了道教的神仙體系,融入了五行和陰陽觀念……正因如此,蟾蜍身上匯集了生殖、長生、受水、辟兵、吐金等多項奇幻技能。時至今日,許多有關蟾蜍的典故和風俗依然在影響著我們的社會生活。
早在新石器時期,蟾蜍就已進入了我們祖先的視野中,成為最早的圖騰崇拜之一。那時的氏族社會正處于從狩獵采集向定居農(nóng)業(yè)發(fā)展的階段,人類對于環(huán)境的適應能力十分有限,自然災害、部落沖突對整個族群的繁衍帶來了嚴重威脅,于是原始部族不得不通過高生育來保證族群的延續(xù)。在先民們的眼中,生育是一種上天賦予的神圣力量,于是能夠產(chǎn)下大量卵的蟾蜍成為了生殖崇拜的圖騰。
圖1:查海文化蛇銜蟾蜍陶罐及細部,遼寧省博物館藏
大約在公元前6000年的遼寧阜新查海文化遺址中,出土了迄今為止最早的蟾蜍浮雕筒形陶罐。值得注意的是,在這個筒形陶罐上,還有一只蛇吞蟾蜍的浮雕(圖1-右),這或許是后來女媧造型的雛形。后來,中原一帶進入到仰韶文化時期,在前4800-前4300年的半坡聚落遺址,出土了蟾蜍的陶塑(圖2-左上);在前4600-前4400年的姜寨遺址,出土了繪有魚和蟾蜍紋飾的陶盆(圖2-右上)。再后來,隨著仰韶文化向西傳播發(fā)展,在前3000-前2650年的甘肅、青海馬家窯聚落遺址的陶器中,也出現(xiàn)了大量蟾蜍和蝌蚪的紋飾(圖2-下)。
圖2:新石器時期陶器上的蛙和蝌蚪紋飾及陶塑蛙
后來,中原地區(qū)進入到銅石并用的龍山文化時期,在前2400-前1900年的陶寺遺址中,首次出現(xiàn)了銅質蟾蜍(圖3-左上);與此同時,龍山文化中的煤山類型向南發(fā)展,與長江流域的石家河文化相結合,在前2100-前1700年的肖家屋脊文化孫家崗遺址甕棺墓中,出土了疑似來自于石家河文化的玉蟾蜍佩飾(圖3-右上)。然而,蟾蜍陶塑并沒有完全消失,在前1600-前1300年的二里崗文化時期偃師二里頭商代早期宮殿遺址中,仍然出土了灰陶蟾蜍(圖3-左下)。除此之外,歷經(jīng)一千多年后,曾經(jīng)的馬家窯文化的后代已被中原地區(qū)的人視為“西戎”,其中的一支在商周之際朝東北方向長途遷徙,最終來到了燕山腳下,形成了山戎部落。在春秋時期的山戎遺跡中,發(fā)現(xiàn)了蛙面蹲坐石人(圖3-右下)。如果考慮到游牧民族在生產(chǎn)力上的落后,大自然對于部族繁衍仍然構成了挑戰(zhàn),那么蛙面石人就可以被視為上古時代蛙生殖崇拜的延續(xù)。
圖3:銅石并用時期的蟾蜍形象與游牧文化的蛙面石人
女媧是中國上古神話里的創(chuàng)世女神,不論是從名稱上,還是造型上,女媧都與蛙有密切的聯(lián)系。從名稱上而言,當代學者易中天在《易中天中華史·祖先》一書中提出,“女媧就是女蛙,是主管生育的蛙女神,也是率領我們迎戰(zhàn)死亡的勝利女神。她老人家是蛙,我們的孩子才是娃”。在造型上,從一開始女媧便與另一位創(chuàng)世神伏羲以交尾的姿態(tài)共同出現(xiàn),正如上文中所言,其原型或許源于自然界中蛇吞蛙的意象:一方面,蛇與蛙一樣,同樣有冬眠的習性,在古人看來也擁有永生的力量;另一方面,蛇的繁殖力也十分強悍,于是人們基于蛇吞蛙的場景將二者結合在一起,創(chuàng)造出了遼寧凌源三官甸子青銅短劍墓中蛇銜蛙造型的銅飾(圖4-左)。到了漢代,按照《帝王世紀》中“皰犧氏(后世音謬為伏犧)……蛇身人首……制嫁娶之禮,取犧牲以充庖廚”,“女媧氏……承庖犧制度,亦蛇身人首”的記載,人們根據(jù)這兩位創(chuàng)世神在生育、信仰等族群繁衍方面的貢獻,在蛇銜蛙造型的基礎上,創(chuàng)造出了影響后世數(shù)千年的伏羲女媧圖(圖4-中、右)。
圖4:蛇銜蛙和伏羲女媧交尾造型
隨著農(nóng)業(yè)文明的發(fā)展,人們的關注點從族群的繁衍逐漸轉向了個體的長生不老,蟾蜍冬眠的習性被古人看作是能夠“死而復生”,于是在它身上寄托了永生信仰。蟾蜍的“死而復生”與月亮周而復始的盈缺變化帶有相近的內涵,當代考古學家嚴文明在《甘肅彩陶的源流》中甚至推斷,新石器時期彩陶紋飾中的蛙母題體現(xiàn)的就是月亮神崇拜。但實際上直至漢代,蟾蜍與月亮之間的關系才通過一則家喻戶曉的神話故事——嫦娥奔月明確建立起來?!豆沤袷挛念惥邸忿D引漢代張衡《靈憲》載,“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嫦娥竊之以奔月,將往,枚筮之于有黃,有黃占之曰:‘吉,翩翩歸妹,獨將西行,逢天晦芒,毋驚毋恐,后旦大昌?!隙鹚焱猩碛谠?,是為蟾蜍”。美麗的嫦娥義無反顧地奔月讓這個原本荒蕪、冰冷的地方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據(jù)《天中記·卷一》轉引漢代《詩推災度》載,“月三日成魄,八日成光,蟾蜍體就,穴鼻(宋均注:穴,決也。決鼻,兔也。)始明”,大意是嫦娥奔月三天后便讓月有了精魄,八天后月便開始發(fā)光成為了“月亮”,嫦娥所變的蟾蜍也顯現(xiàn)了出來。從此以后,月亮也被稱為蟾宮,東漢郭憲《漢武洞冥記》記載了漢武帝時修建的觀賞月影的高臺名為“眺蟾臺”。
圖5:西漢馬王堆漢墓帛畫中的蟾蜍與月
嫦娥之所以奔月后變身蟾蜍,恐怕與她服用西王母的靈藥有很大關系。在西王母神話中,蟾蜍在搗制靈藥的過程中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漢樂府《董逃行·欲上謁從高山》揭示了其中的緣由,其詩云“采取神藥若木端,玉兔長跪搗藥蝦蟆丸。奉上陛下一玉柈,服此藥可得神仙”。原來,靈藥取材于中國古代神樹之一的若木末端,而據(jù)《淮南子·卷四·墜形訓》載,“若木在建木西,末有十日,其華照下地”,若木的末端是十個太陽,而“陽積精為日”(《太平御覽·卷四》轉引《龍魚河圖》載);與此同時,朱熹在《周易參同契注》中指出“蟾蜍是月精”,這就意味著長生靈藥是取自于陽,練成于陰,其中體現(xiàn)了古人陰陽和合萬物生的樸素觀念。
在眾多存世的漢代畫像石上,煉制丹藥的場景一共有三種:其一是蟾蜍與玉兔一同搗藥(圖6-上);其二是蟾蜍高抬雙臂舉起藥臼,玉兔搗藥(圖6-下);其三是玉兔在搗藥,蟾蜍用腳將搗好的藥在盤中搓成藥丸(圖7-左)。人們除了服用不死靈藥,還可以通過食用頭上長角的蟾蜍獲得長壽,《太平御覽·卷九百四十九》轉引《玄中記》載,“蟾蜍頭生角,得而食之,壽千歲”。當然,人們對蟾蜍永生的美好愿望并不是毫無根據(jù)的,現(xiàn)實中的蟾蜍本身就是一種可以解熱毒的中藥材,明代繆希雍撰《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疏·卷二十二》載,“(蟾蜍)稟土金之精氣,上應月魄,性亦靈異……其主癰腫、陰瘡、陰蝕、疽癘、惡瘡、猘犬傷瘡者,皆熱毒氣傷肌肉也”。
圖6:東漢山東嘉祥宋山祠堂西王母畫像石中的蟾蜍煉制丹藥形象
圖7:蟾蜍搓藥丸和抱藥瓶的形象
自嫦娥奔月變蟾以后,蟾蜍便成為月亮的象征。中醫(yī)以蟾蜍指代月亮的盈虧循環(huán),繼而根據(jù)其所引發(fā)的人體氣血的盈虧變化,規(guī)定了針灸中的時令禁忌,據(jù)《太平御覽·卷四》轉引《抱樸子》載,“《黃帝醫(yī)經(jīng)》有蝦蟆圖,言月生始二日蝦蟆始生,人亦不可針灸其處”,此處的“蝦蟆圖”后來也被稱為《黃帝蝦蟆經(jīng)》。唐宋之際,自然界中的靈異蟾蜍帶上了月亮的光芒,唐代段成式《酉陽雜俎·卷一·天咫》載,“長慶中(821-824年),有人玩八月十五夜,月光屬于林中如疋(pǐ,同‘匹’)布。其人尋視之,見一金背蝦蟆,疑是月中者”;宋代黃休復在《茅亭客話·卷五》中也記載了偽蜀的一位村夫將捉到的白蟾蜍在市場上售賣,一位王姓醫(yī)工花了一緡錢買回家后,“所止慮其走匿,因以一大臼合于地,至暝,石臼透明如燭籠”,蟾蜍發(fā)出的光居然能把厚厚的石臼照得像燈籠一樣,于是“王駭愕,遂齋沐選日,負鐺挈蟾,辭家往青城山”,這種異兆之下,王姓醫(yī)工打包行李,辭別家人,帶著蟾蜍前往青城山,也因此躲避了后來北宋伐蜀的戰(zhàn)亂。
不僅如此,由于“月為太陰之精,生水在地,故為陰也”(《黃帝內經(jīng)太素·卷第五》),因此蟾蜍成為了“受水”的對象。葛洪在《抱樸子·內篇·仙藥卷十一》中便記載了“肉芝者,謂萬歲蟾蜍,頭上有角,頷下有丹書八字再重,以五月五日日中時取之,陰干百日,以其左足畫地,即為流水”。在農(nóng)業(yè)社會,降雨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糧食的收成,于是蟾蜍便承載起了祈雨的使命,西漢焦延壽《焦氏易林·大過·升》載,“蝦蟆群聚,從天請雨。云雷集聚,應時輒與。得其所愿”;董仲舒在《春秋繁露·卷第十六》中記述了祈雨儀式的具體步驟:“鑿社,通之于閭外之溝,取五蝦蟆,錯置社之中,池方八尺,深一尺,置水蝦蟆焉,具清酒、膊脯,祝齋三日,服蒼衣,拜跪陳祝如初”。后來,這種風俗逐漸消失,甚至到了明代萬歷年間,據(jù)《萬歷野獲編·卷十九》載,有一年天下大旱,為了祈雨禁止殺生,皇帝身邊的給事胡似山“上章請禁捕鼃(注:蛙的異體字),可以感召上蒼”,結果卻引來了湯顯祖的嘲笑,還送給他“蛤蟆給事”的綽號。盡管如此,祭蛙求雨仍在一些偏遠地區(qū)保留了下來,并融入了當?shù)孛褡宓纳裨?。時至今日,紅水河沿岸的壯族村寨每年都要祭祀螞拐(即蟾蜍),祈求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圖8:蟾蜍造型的硯滴
除此之外,蟾蜍的“受水”技能也使其成為了文房硯滴(圖8)和建筑排水構件(圖9)的造型。宋代髙似孫所撰《子略·緯略卷八》載,“廣川王(即劉去)發(fā)晉靈公冢,甚瑰壯,器物皆朽不可別,唯玉蟾蜍一枚,大如拳腹,空容五合水,光潤如新,王取以盛水滴硯”,劉去盜掘了春秋時期晉靈公的墓,然后便將出土的玉蟾蜍當作了硯滴。唐宋時期,蟾蜍硯滴依然十分流行,唐代劉禹錫有詩云:“玉蜍吐水霞光靜,彩翰揺風絳錦鮮”(《唐秀才贈端州紫石硯,以詩答之》),南宋劉克莊也曾寫下《蟾蜍硯滴》一詩。另外,蟾蜍的形象還出現(xiàn)在一些古建筑中承接水的部件上:據(jù)《三國志·魏書·明帝紀》載,“通引谷水過九龍殿前,為玉井綺欄,蟾蜍含受,神龍吐出”;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洧水》載,“舊引綏水南入塋域而為池沼,沼在丑地,皆蟾蜍吐水,石隍承溜(即屋檐下承接雨水的槽)”。
圖9:唐上陽宮泄水構件石蟾蜍,洛陽博物館藏
當蟾蜍帶上了月亮的特征,其自古所擁有的“生殖神力”也賦予了月亮,繼而演變?yōu)椤皦粼氯霊?,猶生天子”(《北史·卷十三·列傳第一》)的大吉之兆:如果誕下男嬰,在將來會成為一國之君;如果誕下女嬰,亦能成為一代臨朝稱制的女主?!皦粼氯霊选弊钤绯鲎浴肚皾h紀·前漢孝元皇帝紀》中關于漢元帝劉奭皇后王政君的記載,“方妊正君,夢月入懷……年十八,宣帝時入掖庭為家人子,以配太子,一見殿內,即幸有娠,生男即成帝也”,當漢元帝于公元前33年去世后,他與王政君的兒子劉驁即位,但朝政卻由王政君與其兄共同執(zhí)掌。東漢末年,據(jù)《搜神記·卷十》載,“孫堅夫人吳氏,孕而夢月入懷,已而生策”,后來孫策與其弟孫權共同開創(chuàng)了吳國的基業(yè)。到了宋代,據(jù)《宋史·卷二百四十二》載,“章獻明肅劉皇后……初,母龐夢月入懷,已而有娠,遂生后”,劉皇后即宋真宗趙恒第三任皇后劉娥,宋真宗去世后,“仁宗即位,改元天圣,時章獻明肅太后臨朝稱制” (宋代歐陽修《歸田錄·卷一》)。到了明代,據(jù)《明史·卷一百十四·列傳第二》載,“孝宗孝康皇后張氏……母金氏,夢月入懷而生后。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選為太子妃。是年,孝宗即位,冊立為皇后”,雖然張氏沒有能夠臨朝稱制,但她是明孝宗后宮里唯一被正式冊封的女人。到了清代,《清實錄·雍正朝實錄》記載了雍正帝的生母烏雅氏“嘗夢月入懷,華彩四照,已而誕上……誕生之夕,祥光煜爚(注:yù yuè,光燦閃耀),經(jīng)久弗散,闔宮稱異”,雍正帝出生當晚祥光普照紫禁城,這或許是夢月入懷后月亮帶來的光芒,雖然未免有夸張的成分,但夢月入懷的吉兆是一如既往的。
歷史上,由于古人并不知曉月食的原理,于是清代以前(注:天狗蝕月觀念在清代首次出現(xiàn))的一千多年都認為月食是蟾蜍所為?!痘茨献印ぞ硎摺ふf林訓》載,“月照天下,食于詹諸(即蟾蜍的諧音)”。在古人看來,蟾蜍食月是天下災荒和戰(zhàn)亂的兇兆,據(jù)瞿曇悉達所撰《大唐開元占經(jīng)》轉引《河圖》載,“蟾蜍去月,天下大亂”;《黃帝占》載:“月望而月中蟾蜍不見者,月所宿之國,山崩、大水、城陷、民流亡,亦為失主,宮中必不安”。《易緯》載,“月中蟾蜍去月,經(jīng)三辰,天下道俱有逆事,臣勉君戰(zhàn),不出三年”。《太平御覽·卷九百四十九》轉引《春秋運斗樞》載,“政紀乖,則蟾蜍月精,四頭感翔(注:感翔即為妖)”。
除此之外,古人也將蟾蜍的靈異視為上天的啟示:蟾蜍現(xiàn)世是世間的吉兆,據(jù)《御定淵鑒類函·卷四百四十八》轉引《道書》載,“蟾蜍萬歲,背生芝草,出為世之祥瑞”;但如果只是聞其聲而不見蟾蜍,或是蟾蜍出現(xiàn)后不久便消失卻預示了即將到來的厄運?!短接[·卷九百四十九》轉引《東觀漢記》中記載了東漢初年漁陽太守、建忠侯彭寵的一則故事,“彭寵堂上聞蝦蟆聲,在火爐下,鑿地求之,無所得。寵為奴所殺”,彭寵因未被分封而發(fā)動叛亂,在寓所的火爐下聽到了蟾蜍鳴叫,挖開地面也沒能找到,不久后便被奴仆所殺。《北史·卷八十九》也記載了隋代太子楊勇身上發(fā)生的一件事,“房陵王時為太子,言東宮多鬼魅,鼠妖數(shù)見。上令吉詣東宮禳邪氣……謝土于未地,設壇為四門,置五帝坐。于時寒,有蝦蟆從西南來,入人門,升赤帝坐,還從人門而出,行數(shù)步,忽然不見”,楊勇入主東宮后經(jīng)常遇見鬼魅,于是隋文帝讓當時著名的陰陽家蕭吉前去禱告神明,平息災異,然而就在蕭吉祭祀土地神的時候,卻出現(xiàn)了蟾蜍入人門,跳上赤帝的靈位,然后又出人門后消失不見的異象,這或許預示了楊勇最終無緣帝位,身敗而亡的命運。
到了唐代,史料中有關蟾蜍異象的記載屢見不鮮。唐高宗在位時,據(jù)《太平廣記·卷一百三十九》轉引《瀟湘錄》載,“唐高宗嘗患頭風,召名醫(yī)于四方,終不能療。宮人有自陳世業(yè)醫(yī)術,請修藥餌者,帝許之。初穿地置藥爐,忽有一蝦蟆躍出,色如黃金,背有朱書‘武’字。宮人不敢匿,奏之。帝頗驚異,遽命放于苑池。宮人別穿地,得蝦蟆如初。帝深以為不祥,命殺之。其夕,宮人暴卒。后武后竟革命”,唐高宗為了醫(yī)治頭痛,在宮中挖藥爐時蹦出了一只背上寫有朱字“武”的金色蟾蜍,放歸后在別的地方挖藥爐時又蹦了出來,雖然后來這只蟾蜍被除掉,但天命難違,殺蟾蜍的宮人暴病而亡,武后也成功完成了“武周革命”。后來武則天即位后,據(jù)《舊唐書·卷三十七·志第十七》所載,“神龍中,渭河有蛤蟆,大如一石鼎,里人聚觀,數(shù)日而失。是歲,大水漂溺京城數(shù)百家,商州水入城門,襄陽水至樹杪”,巨型蟾蜍的離去也宣告了武周政權的滅亡。后來李隆基剛即位不久,據(jù)《新唐書·志第二十六·五行三》載,“先天二年(713年)六月,京師朝堂磚下有大蛇出,長丈余,有大蝦蟆如盤,而目赤如火,相與斗,俄而蛇入于大樹,蝦蟆入于草。蛇、蝦蟆,皆陰類;朝堂出,非其所也”,這種蛇與蟾蜍在朝堂上打斗的異象或許就預示著即將到來的“先天政變”。
蟾蜍的天啟對于帝王之家如此,對于普通官員的命運亦然?!杜f唐書·卷三十七·志第十七》記載了乾元年間時任禮部侍郎的李揆身上發(fā)生的一件事,“李揆作相前一月,有大蛤蟆如床,見室之中,俄失所在。占者以為蟆天使也,有福慶之事”,李揆在床上見到了蟾蜍,算命先生認為這是福報,但他卻沒有留意到蟾蜍“俄失所在”,也就是出現(xiàn)后不久便消失了,這也預示了李揆雖不久后升任了宰相,但并沒有在宰相之位上坐得長久,后來甚至經(jīng)歷了“家百口,貧無祿,丐食取給……流落凡十六年”(《新唐書·卷一百五十·列傳第七十五》)的凄慘命運。另據(jù)《古今事文類聚前集·卷三十一》轉引《北夢瑣言》載,“新繁縣有東湖,徳裕為宰日所鑿,夜夢一老父曰:‘某潛形其下,幸庇之明府富貴,今鼎來七九之年,當相見于萬里外?!笥谕林械靡幌W(同‘蟆’,即蟾蜍),徑數(shù)尺,投之水中,而徳裕以六十三卒于朱崖,果應七九之防”,晚唐名相李德裕的榮華富貴都有賴于一只蟾蜍的庇佑,而當蟾蜍現(xiàn)身后被人丟入水中時,也就宣告了李德裕的死期。正因蟾蜍與個人命運息息相關,民間的蛙神祭拜從未斷絕,到了清代,蒲松齡在《聊齋志異·卷十二·青蛙神》中記載了“江漢之間,俗事蛙神最虔。祠中蛙不知幾百千萬,有大如籠者?;蚍干衽?,家中輒有異兆;蛙游幾榻,甚或攀緣滑壁,其狀不一,此家當兇。人則大恐,斬牲禳禱之,神喜則已”。
圖10:東漢壁畫和畫像石中的蟾蜍舞蹈形象(左:陜西定邊郝灘鄉(xiāng)墓;右:四川博物館藏)
在道教神話中,蟾蜍身為西王母的侍從,除了搗藥的本職工作以外,還以舞者(圖10)和衛(wèi)士(圖11)的形象出現(xiàn)。魏晉時期,據(jù)《太平御覽·卷九百四十九》轉引《神仙傳》載,“葛玄指蝦蟆使舞,皆應弦節(jié),使止乃止”,蟾蜍在道教靈寶派祖師葛玄的指揮下伴隨節(jié)奏,翩翩起舞。與此同時,蟾蜍的不死之身和衛(wèi)士的身份,體現(xiàn)了蟾蜍自古以來的“辟兵”(即躲避兵器傷害)技能。春秋時期的《文子·上德》載,“蟾蜍辟兵,壽在五月之望”;如果根據(jù)陜西洋縣下范壩出土的商代蛙紋鉞來推測,這種思想至少可以追溯到商代晚期(圖12-左)。到了漢代,《抱樸子·內篇·仙藥卷十一》中對如何利用蟾蜍來“辟兵”進行了具體的指導:“肉芝者,謂萬歲蟾蜍……以五月五日日中時取之,陰干百日……帶其左手于身,辟五兵,若敵人射己者,弓弩矢皆反還自向也?!痹谔拼鷧堑雷拥摹端妥犹焱鯃D》上,守護天神的武將的盾牌上也繪有蟾蜍的形象(圖12-右)。
圖11:山東嘉祥洪山村西王母畫像石中的蟾蜍形象
圖12:中國古代兵器上的蟾蜍形象
到了唐代,道教中的蟾蜍成為凡人修道成仙的點化神獸。唐代杜光庭《題北平沼》有云,“寶芝(即靈芝)常在知誰得,好駕金蟾入太虛”,“入太虛”即得道成仙。五代時,據(jù)《神仙濟世良方·下卷》載,全真教北五祖之一的劉海蟾,“仕遼為相,遇呂大仙(即呂洞賓)即解印佯狂,避于秦川……呂大仙授以丹道……道成,遁跡終南太華山,生(即升)于到(即道)壇”,而其中最關鍵的一步亦是“偶戲金蟾成正果”。宋元時期,金蟾舞和瓊花開成為了升仙的吉兆,南宋曾慥在《編列仙傳》中記載了蒲江主簿王興辭官后在秋長山修煉,“山下洞穴有千歲金蟾,見者當?shù)玫?;山頂瓊花葉若白檀,花開即有人升天。興于此山九載修煉,忽見瓊花吐艷,金蟾跳躍,云車來迎,白日升天”;《全金元詞》收錄的《掛金索·二更里》寫道,“二更里,人靜萬事都無染。一對金蟾,上下來盤旋。嚇退三尸(注:北宋張伯端《悟真篇》載,“殺盡三尸道可期”),奔走如雷電。白雪漫漫,降下瓊花片”,詞中所描述的也是修道成仙的場景;元代畫家顏輝《蛤蟆仙人像》中的仙人也是左手拈瓊花枝,右手將一只金蟾托在肩上(圖13)。
圖13:元代顏輝繪《蛤蟆仙人像》,絹本設色,日本京都知恩寺藏
明清之際,蟾蜍修道升仙的吉兆沒有了,取而代之的卻是更受眾人青睞的招財絕技。這一時期,民間根據(jù)劉海蟾戲金蟾的故事,構想出了“劉海戲金蟾,步步釣金錢”的傳說:劉海蟾收了一只金蟾的仙丹,劉海蟾讓它吐出金錢接濟四方百姓,于是家家戶戶便將這只生財?shù)慕痼腹┓钇饋?。明代《金瓶梅詞話萬歷本·第十五回》記載了上元燈會,有“劉海燈,倒背金蟾,戲吞至寶”;清代《霓裳續(xù)譜》收錄的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備萬壽慶典“花鼓獻瑞”的戲曲中,也有“好個劉海仙,行行步步撒金錢,腳踹著金蟾子,又把那丹來獻”的唱辭。實際上,金蟾吐金并不是完全憑空杜撰,而是蘊涵了五行八卦的原理,據(jù)《道書十二種》收錄的清代道士劉一明《西游記百回詳注·第九十五回》載,“蟾者,金蟾……土能生金……廣寒為純陰之地,即‘坤’之象,土在‘坤’宮則為真,而能生物”,也就是從五行上來講,土在坤卦中才能生金,而蟾蜍所代表的月亮是純陰之地,在八卦中正屬坤卦之象,于是金蟾才能吐出金子來。
圖14:明清時期劉海戲金蟾的形象
然而遺憾的是,在蟾蜍吐金生財?shù)男蜗笊钊肴诵牡耐瑫r,關于蟾蜍的另一種并不光彩的形象自小說家的筆下流傳開來,即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比喻沒有自知之明,抱有不切實際的想法。這一用法最早出自明代施耐庵《水滸傳》第一百零一回,開封府的排軍王慶看上了童貫許配給蔡京當孫媳婦的女子,結果被童府中的董虞候察覺,怒聲喝止后,吐了口唾沫罵道:“啐!我直恁這般呆!癩蝦蟆怎想吃天鵝肉!”后來,王鍍在戲曲《春蕪記》中描寫了丫鬟對書生宋玉求娶小姐頗為不屑的唱詞道:“看你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要想我家小姐,正是那癩蝦蟆思量天鵝肉吃?!钡搅饲宕?,曹雪芹在《紅樓夢》第十一回“慶壽辰寧府排家宴,見熙鳳賈瑞起淫心”中,平兒在聽鳳姐說賈瑞調戲她的事情后,嘲諷道:“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直到今天,這句帶有諷刺意味的俗語仍頻繁出現(xiàn)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
責任編輯:臧繼賢
校對:丁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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