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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七月十五,中元節(jié)。
這一日,是冥界中門大開,地底幽魂返回人間與親人團聚的日子。
天地好似一蒸籠,萬物生靈是蒸烤著的包子,花草樹木是素餡兒,飛禽走獸是肉餡兒的。
日落之后,茱萸疾步下了山,到了山腳一處僻靜的河道。
茱萸將竹葉放在唇邊,吹奏起一種悠遠而神秘的曲調(diào)。
曲調(diào)催動靈力,不遠處的水域里出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漩渦,周遭一切水草、游魚都被漩渦吸入。
茱萸飛身躍入漩渦中心,須臾間便被徹底吞沒!
約莫一盞茶的工夫過去,靜波無痕的水面上,茱萸浮躍而出。
此處已不是人間河流,而是冥界的忘川。
世人皆知,冥界之中有橋名奈何,有女神名孟婆,轉(zhuǎn)生之前飲過孟婆湯,前塵往事皆消忘,赤條條無牽掛地奔赴來生。但只有很少人知道,其實令人消除記憶的關(guān)鍵并非湯水,而是盛湯的湯盞。
盛孟婆湯的湯盞,是用忘川之畔的玄壤所制,玄壤日日受忘川之水的浸潤,本身便帶有遺忘的力量,待玄壤以秘術(shù)制成湯盞后,幽魂在觸碰到湯盞時,記憶便被從體內(nèi)牽引出離,附著在湯盞上。待魂魄飲盡湯水,孟婆將湯盞丟入忘川之中沉底,這才是一勞永逸的法子。
茱萸受封不周山守山大神之前的記憶,是不完全的,只有零星的微弱碎片,難以拼合成一個整體。身而為神,這很罕見。她也曾設(shè)法在前往九重天朝覲之時打聽緣由,可眾神都對此支支吾吾,諱莫如深的模樣。
茱萸有一種感覺,在她失落的記憶之中,隱藏著一件很重要的事,和一個很重要的人。
既然無人告我,我便自尋前塵。
茱萸偶然得知孟婆湯盞的秘辛,趁著七月十五這個特殊的日子,茱萸悄悄潛入冥界,正是為了尋找承載了自己失落記憶的湯盞。
茱萸深吸一口氣,向忘川之水沉墜。
千萬年來,忘川之中沉積了數(shù)以億計的湯盞,延綿如峰嶺、似墳?zāi)?。想要從中尋找到到她的記憶,?dāng)真應(yīng)了那句讖語——大海撈針!
下潛越深,目力急劇下降,茱萸心中著急,由指尖迫出一滴精血,在水中凝固成茱萸的果實,那果實生而有靈,散發(fā)煦紅之光,在湯盞墓地中輕盈地巡游,跳上跳下,沒個停歇。
水溫愈低下來,寒氣穿過肉身,直抵魂魄。似乎是想要將茱萸肢體凍僵,永遠留在這片水域。
終于,茱萸果實耗盡了力量,在水中潰散成一團小小的血霧。
微光熄滅,茱萸縱使心中再無奈焦急,也只得離開水底。
茱萸用竹葉造了一葉扁舟,她于舟上盤腿運功,逼出體內(nèi)的寒氣。
茱萸估算了下此行的時辰,就快天亮了,她得趁著冥界之門合上之前離開。
茱萸正欲駕舟離去,忽然間,一只蒼白纖細的手臂從忘川里猛然伸出,握住了她的腳踝。
2
此刻的忘川竟有第二個人!
茱萸心中驚駭,試圖掙脫束縛,那看似細弱的手臂竟十分有力,一時難以掙脫。
手臂用力下拉,連帶著竹葉舟也呈頭重腳輕的沉墜之勢。
茱萸趕忙催發(fā)靈力至掌心,預(yù)備與手臂的主人來場惡戰(zhàn)。氣氛焦灼至頂點時,那手臂卻忽然松開了茱萸。
不一會兒,一位紫衣女子從水底緩緩現(xiàn)身,她的長發(fā)似乎無邊無際,鋪滿了竹葉舟周遭的水域。她對茱萸含笑道:“開個玩笑,緊張什么?”
茱萸愕然道:“你是……孟婆大人?”
孟婆是冥界女神之首,地位僅次于冥帝。她常年鎮(zhèn)守在奈何橋畔,掌管幽魂往生的最后一道關(guān)卡,極少離開。茱萸也是數(shù)百年前,曾在九重天之上的神仙法會上,遙遙見過她一面。
孟婆輕盈地一躍,坐在了竹葉舟的船頭,打量著茱萸,她的一雙紫眸猶如寶石般散發(fā)晶光。
孟婆道:“茱萸大神,你不要好好待在不周山,偷偷來我冥界作甚?”
“自然是,有非做不可的事情?!?/p>
“看你一臉頹喪,大約是出師不利?”
茱萸卻沒空與孟婆閑談:“孟婆大人,冥界之門就快要合上,我得回去了?!?/p>
孟婆毫不見外地挽起茱萸的手:“正好啊,一起,我也要出趟遠門?!?/p>
漩渦之中,茱萸駕著竹葉舟折返人間。
去時是一個人,回程卻不得不帶上孟婆一起。
茱萸跳到岸上,收起竹葉,正欲離開,卻被孟婆叫住:“又沒狗攆你,跑那么快作甚?!?/p>
茱萸無奈道:“不知孟婆大人還有何差遣?”被孟婆捏住私闖冥界這個把柄,今日之事,是無法善了了。
孟婆笑嘻嘻道:“我此行須得演場大戲,不能少人在一旁幫腔造勢。我想來想去,佳人身側(cè)總少不了丫鬟或奶娘。所以吶,你自個兒選個身份吧?!?/p>
茱萸不想孟婆獅子大開口,她好歹也是一方神山之主,孟婆膽敢讓她為奴為婢!
孟婆不給茱萸反對的氣口,她眼底透露著狡黠的光:“忘川之內(nèi)的湯盞雖以億萬計,旁人難以尋覓,我卻是不同了。其實啊,每一只湯盞上都刻有我用秘術(shù)寫下的訊息。你幫我,我自然也會幫你?!?/p>
茱萸心中氣結(jié),孟婆這是完全抓住了她的命門。
茱萸搖身一變,化作一個頗有年歲的老婦人,咬牙切齒道:“老身不才,也有三千余歲,足夠做你的奶娘了!”
于是乎,掩去紫眸,變幻了一張異域佳人面孔的孟婆,帶著她的新晉奶娘茱萸,就這么款款上路了。
她們此行,要去蜀地。
孟婆來人間是極隱秘的事情,為了掩藏痕跡,不叫九重天覺察,她們不好使用仙術(shù)騰云駕霧,只能老實地策馬西行。
沿途,茱萸向孟婆探尋來人間的緣故。
孟婆來到人間,自然不是游山玩水,她是來取人性命的。
田舫,赫赫有名的蜀王。
田舫的人生頗具傳奇意味,他容顏極美,卻生來是個癡傻兒。好在家境優(yōu)渥,安逸一世也不成問題。十八歲那年,好容易一場大病后忽然恢復(fù)了神志,來不及歡慶,田父卷入了謀逆案,田父被處死,田母殉情而亡。其余族人也都被流放千里。曾經(jīng)煊赫一時的家族風(fēng)流云散。
他生來癡傻,18歲一場大病恢復(fù)神智,卻給全家?guī)頌?zāi)禍。
田舫安葬了長輩,辭別了親人,獨身去了邊疆參軍,從最低級別的小兵做起,一步步在生死邊緣斬獲軍功,又配合先帝里應(yīng)外合清繳了邊疆心懷叵測的叛將,以卓越功勛回歸帝京,成為王朝最負盛名的武將,并在先帝駕崩之后,以異姓王之尊替朝廷鎮(zhèn)守天府之國。
這些都是官面上的說法,實則田舫是在刀山血海里掙扎出來的,每次上戰(zhàn)場都殺紅了眼,邊疆清叛一役更是流血漂櫓般慘烈,用無數(shù)具尸骸搭成他的青云梯?;貧w帝京之后,又以新的方式屠戮眾生,先帝崩逝那一夜,皇權(quán)交替之際,無數(shù)大家族都在田舫手中碾成了飛灰。
人們暗地里都稱他為“玉面修羅”。
這樣一個人,能和孟婆有甚關(guān)聯(lián)?竟結(jié)下生死大仇?
茱萸忍不住發(fā)問:“為什么要殺他?”
“你猜?”
茱萸才懶得猜,余下的日子只悶頭趕路,恨不得早日抵達目的地,殺了那個不知道怎么就得罪了孟婆的田舫,而后一拍兩散,各生歡喜。
終于,在夏日的余聲里,她們抵達了成都。
3
孟婆一擲千金,包下了成都最好的客棧。茱萸按照她的分派,在客?;镉媮泶蚵犓齻儠r,不動聲色地放出消息——
她們來自西域某個小國,國雖小,卻在絲綢之路的重要關(guān)卡上,來往的關(guān)費令小國富庶無比。孟婆是國王唯一的子嗣,卻因為拒絕與丞相家的公子成親淪為傀儡,老國王被丞相害死,篡權(quán)成功的丞相將她趕出了國家。公主帶著王族數(shù)百年積累的珍寶,落難至此。
異域公主的故事總是令人浮想聯(lián)翩,在王權(quán)與富貴的加持下,七分美貌也變作了十分。就連身為“仆從”的茱萸也穿金戴銀,比大戶人家的主母還要華貴,愈加彰顯了她們的財力雄厚。
消息很快傳揚出去,很快整座成都城都知曉這樣一位人物的存在了。
美人須得英雄配,有哪個男子不想做蓋世英雄。
紛紛擾擾的流言,順利地驚動了田昉。
他向孟婆發(fā)了請?zhí)?,邀請他去蜀王府一會。孟婆欣然接受邀約。
茱萸費心幫助孟婆裝扮,孟婆打扮得頗具異域風(fēng)情,輕紗遮面,滿頭寶石,上裳與下裙之間露出一隙極窄極曼妙的腰身。
蜀王府極闊大,也極絢麗。占據(jù)了成都城最好的地段,雕梁畫棟、小橋流水,一派富貴閑適的意態(tài)。來往的仆婢們也都謹守規(guī)矩,行動如微風(fēng),無一絲雜音。孟婆一行人被引去花園,田舫已在此等候了。
花影重疊處,他一襲玄衣,眉宇間有一股散不開的郁色,卻仍不愧一聲美男子的贊譽。
這些年,縱使位極人臣,為他心折的女子不勝枚舉,他卻一直沒有娶妻,孤身一人。
田舫看向來人,眼中射出精光,那是上位者特有的銳利。
孟婆盈盈下拜,身姿如弱柳扶風(fēng):“參見蜀王殿下?!?/p>
田舫扶住她的胳膊,禮節(jié)性地虛扶著將她攙起。
茱萸悄悄施法,一陣微風(fēng)拂過,掀開了孟婆遮面的輕紗。
四目相對。
茱萸甚至貼心地屏蔽了周遭的雜音,讓二人置身于只余彼此的靜謐世界。這是茱萸與孟婆提前制定好的“美人計”。
然而,田昉看向年輕貌美的孟婆,眼底眉梢卻不曾有分毫的意動。
田舫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公主自西域遠道而來,是我蜀地的貴客??蜅V腥耸路彪s,不宜久居。我在城外有一處別苑,倒有一二可供賞玩之處,公主可有興趣前往小住呢?”
雖是邀約,也是命令,更是監(jiān)禁。
田舫是蜀地的土皇帝,他的話語有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看來是孟婆與茱萸在成都城內(nèi)攪擾得人心浮動,令他不滿且生疑,故而要將她們置于自己的管控之下。
孟婆無奈道:“如此,多謝蜀王盛情了?!泵廊擞嫵鰩熚唇萆硐人懒恕?/p>
孟婆與茱萸搬去別苑,長史熱情地招呼她們,吃食、衣裳、珠寶成箱成箱的塞入她們的房間。長史告訴二人,別苑內(nèi)絕大部分區(qū)域任她們賞游,唯有最北邊的報恩閣是禁地,沒有田舫的同意不可擅入。
長史退下后,茱萸終于不必再鞍前馬后地伺候孟婆,她橫刀立馬地坐在榻上,踢掉鞋子,讓孟婆伺候她吃茶吃點心。
茱萸道:“現(xiàn)在可以告訴我,為何要殺田舫了嗎?”
4
孟婆在冥界的日子,是很枯燥的。
雖然來來往往的幽魂很多,可他們都是過客。在她跟前喝過一碗孟婆湯,愛恨全消。孟婆千萬年如一日地鎮(zhèn)守在奈何橋畔,仿佛她的雙腳在此生了根,成了一棵人形的古樹,枝繁葉茂,迎來送往。
有人明明得到了轉(zhuǎn)生的機會,卻因著與前世愛侶的承諾,執(zhí)著地守候在奈何橋畔,不肯飲湯,不肯轉(zhuǎn)生,決意要等到愛侶的魂魄,攜手再續(xù)前緣。
他們的堅持是很微弱的,轉(zhuǎn)生的時機皆是早就安排好的,人間的孕婦還等著魂魄入體呢,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哪能容許幽魂在冥界長久滯留?
陰差們會用燃燒幽冥烈焰的鞭子抽打那些固執(zhí)的家伙,一鞭子下去,痛徹靈魂,涕淚橫流,再深刻的愛戀也被抽散了,幽魂也就老實聽話地轉(zhuǎn)生了。
一百年前,孟婆如常旁觀著陰差們抽打不肯轉(zhuǎn)生的固執(zhí)幽魂。不想竟有一位幽魂,寧愿被幽冥烈焰灼燒,也不愿踏過奈何橋。
他的魂魄在烈焰之中摧枯拉朽,在孟婆驚愕的注目下,這幽魂最終魂飛魄散,宛若一場寒涼的秋雨。
陰差們慌忙跑去稟告上司,抽鞭的目的是為了完成任務(wù),并不是真為虐殺。幽魂既已排定了轉(zhuǎn)生,便不可更替。
這場意外最終驚動了判官大人,判官急急以判官筆施法,將分散的魂魄碎片一一召集,拼合成一個整體,親自押他飲下孟婆湯,一腳將他踢到奈何橋的另一頭。
匆忙之間,沒有人瞧見,有一米粒大小的魂魄碎片悄悄落入了孟婆的掌心。
魂魄碎片的光芒越來越暗,就快到徹底熄滅,孟婆不由得心驚:此生究竟有什么眷戀癡纏的事物,令他如此執(zhí)拗、甘心付出這樣大的代價?
好奇心起,非得探知根底不可。
孟婆沒有將它舉報給判官大人,反而將手掌覆過去,暗中施加靈力,滋養(yǎng)著魂魄不熄。
插曲過后,奈何橋畔的孟婆湯依舊人手一碗,絡(luò)繹不絕。
待一日的轉(zhuǎn)生執(zhí)事結(jié)束,孟婆回到自己的居所,孟婆布置好了隔絕內(nèi)外的結(jié)界,掌心那一線魂魄才終于出言向孟婆道謝,感謝她冒險相救的恩情。
孟婆也終于問出了那個盤亙心頭良久的問題:你為何不愿轉(zhuǎn)生?是為了等待愛人?
他冷笑道:“恨比愛長久?!?/p>
他是被妻子與親弟聯(lián)手殺死的。
他們趁他外出科舉時,茍合了。殺死他后,將其葬身枯井。仗著容貌相似,親弟冒充他的身份,做了官,步步高升。人們都說,田家夫婦恩愛是鶼鰈,是佳偶天成。
這也罷了,就算是前世不修吧。死也死了,有個好來生,也算是補償。
沒承想,他所轉(zhuǎn)生之人,竟是妻子與親弟之子。那個叫做“田舫”的男子,在《生死簿》上記述著——世間罕見之孝子。
要他洗去一身怨氣與記憶,做這對狗男女的孝子,叫他們爹爹阿娘?承歡仇敵膝下、為其養(yǎng)老送終?
何其諷刺!何其可笑!
天道無理,縱然是拼著魂飛魄散,也絕不轉(zhuǎn)生!
孟婆也為這離奇的轉(zhuǎn)生安排所驚駭,可《生死簿》的命格,就算是冥帝也無可轉(zhuǎn)圜,一切皆是命中注定。
孟婆探知人間,看見田舫出生后由于魂魄殘缺,成了癡傻兒。她告訴魂魄碎片,她可以悄然送他去人間與田舫合體,這樣田舫便能回復(fù)神智。
可魂魄碎片拒絕了。
他趁孟婆不注意,逃離了孟婆的居所。
在孟婆身旁待了一段時日,他發(fā)現(xiàn)了孟婆湯盞的秘密,靠著魂魄與記憶之間的特殊呼應(yīng),他尋到了屬于自己的湯盞。再然后,他在暗中積蓄力量,趁著某一年的中元節(jié),他攜帶湯盞趁亂逃離了冥界。
他與癡傻兒田舫合體,砸碎了孟婆湯盞,恢復(fù)了前世的記憶。
5
茱萸聽完這故事,思索后說道:“所以,田家謀逆獲罪,是恢復(fù)了神志的田舫的手筆?”
“是啊,田父被腰斬,田母不堪入教坊司為官妓而自盡。田舫收斂了他們的尸骨,將他倆挫骨揚灰,給了農(nóng)人做肥料。那一畝地的稻子,產(chǎn)量比旁邊田地高出一倍,田舫將所有稻子都買回去,碾成米,吃了許久才吃盡?!?/p>
茱萸聽完一陣驚悚,沒想到蕭蕭然如松柏的田舫,竟有如此狠厲的手筆。
但轉(zhuǎn)念一想,他前生今世遭受的屈辱,卻也怪不得他。天道不懲惡人,他便做化身天罰降世,又有何不可呢?
“那……田舫改換了孝子的命格,田父田母死后可入了冥界?”
孟婆輕輕搖頭:“他……不知從哪里學(xué)來的秘術(shù),鎮(zhèn)壓了田父田母的幽魂,陷在原地,不得自由?!?/p>
難怪呢,若是田父田母入了冥界,死因一訴,陰差探查,便會發(fā)現(xiàn)蹊蹺,田舫又如何能夠安穩(wěn)地做他的蜀王?
茱萸道:“你此行前往人間,不只是想要殺了田舫吧?”
“田舫與田父田母的魂魄,我都要帶回冥界。此事因我而起,也需得由我撥亂反正?!?/p>
“田舫尚在明處,可那死去多年的田父田母的幽魂,又在何處?”
孟婆沉吟道:“長史說過,別苑內(nèi)來去自由,唯有最北邊的報恩閣不許擅入……”
報恩閣,世間最大的恩情,莫過于父母生育、養(yǎng)育之恩。以此為名,再結(jié)合田舫兩重身世,足可見其蹊蹺。
入夜后,茱萸與孟婆都捏了隱身訣,悄然避開巡視的守衛(wèi),入了報恩閣。
這是一處寂寥的建筑,不僅因為它位于偏僻的位置,更因其少有人跡,缺少打理,花木凋零,池水渾濁,墻角都爬上了青苔,連蝙蝠都在這里做窩。青灰色的月光漱漱而落,更添了陰寒之意。
茱萸和孟婆閉眼,以報恩閣為軸心,釋放各自的神識,探知此處是否有魂魄的蹤跡。
視力受阻會增強其他感官的敏銳度,茱萸剛聽見耳畔傳來的一聲哀嚎,正欲西西分辨,忽然間,孟婆猛地拉她蹲下。一破功,耳畔種種皆消散了。
“怎么了?”
茱萸發(fā)現(xiàn)孟婆的臉色變得極壞,有股按捺不住的燥郁在她的臉上攢動。
孟婆道:“我好像……中計了?!?/p>
吱呀,門被推動的聲音。
田舫信步走了進來。
月夜下,他一襲黑衣,掩去了大半身形,他步伐輕快,行如鬼魅,蒼白俊逸的臉孔分外耀眼,猶如月亮在人間的倒影。
毫無人氣。
茱萸感到孟婆似乎在輕輕顫動。
田舫無奈道:“孟婆大人,您不該來的?!?/p>
他竟認出了孟婆!
孟婆分明已經(jīng)換了容貌,不知為何沒能逃過田舫的凡人之眼。
似注意到茱萸與孟婆的不解,田舫解釋道:“這個陣法,是特為孟婆大人您設(shè)的。不管是您變成西域公主還是八十老嫗,我也能認出您?!?/p>
茱萸這才注意到,報恩閣內(nèi)的布置竟頗有玄機,四方院內(nèi),池水為眼,自院落中上處分叉成兩條水流到了院中左下與右下。
此為“口中有人”之陣,即為囚字陣。
囚字陣,不過是非?;A(chǔ)的陣法,為何能困住身為冥界大神的孟婆?
孟婆低聲對茱萸道:“這池水,是忘川之水?!?/p>
以冥界之物,克冥界之神。
茱萸看向田舫,警鈴大作,他竟有如此之能,引忘川之水入人間!
茱萸擔(dān)憂孟婆:“你還好嗎?”
孟婆也不見外,將重任托付茱萸:“人間本就不是我的主場,又被陣法壓制靈力,靠你了?!?/p>
茱萸剛想說一個“好”字,卻被田舫搶先道:“茱萸大神,你入冥界,可是為了尋找失落的記憶?”
“是,又如何?”
“剛巧,我這里有一只孟婆湯盞,是屬于茱萸大神您的?!?/p>
6
田舫舉起一只黑色湯盞,那樸實無華的湯盞上,繪有一朵時隱時現(xiàn)的赤色茱萸花。
茱萸心中大為震動,是記憶在與魂魄呼應(yīng)。就算是神,也難敵此刻欲望的瘋漲。
她有一瞬的失神,不禁松開了孟婆的手。孟婆見她入迷,趕忙亮出一雙紫眸,與茱萸對視,為她凝神定息。
茱萸逐漸恢復(fù)神智,警惕地對田舫道:“我的湯盞,怎會在你手中?”
“中元節(jié)冥界之門大開,所忙碌的可不止是你們。我引渡忘川之水時,意外發(fā)現(xiàn)此物,因與尋常湯盞不同,帶了出來。不想應(yīng)在了今日。”
茱萸凝定心神:“說出你的條件?!?/p>
“我在人間還有心愿未了。請茱萸大神幫我一道,困住孟婆大人?!?/p>
“多久?”
“十年。”
十年,就算冥界一日人間一年,孟婆缺席十日,奈何橋畔無人支應(yīng),冥界必將大亂。
“若我不從呢?”
“大神可知,孟婆湯盞承載記憶,想要喚回失落的記憶,必須將湯盞砸碎,且必須由本人砸碎,否則,記憶便會隨著湯盞的碎片一道消亡,再無恢復(fù)的可能?!?/p>
田舫的意思很明確,茱萸若不從,他便砸碎湯盞,茱萸一直苦苦尋求的記憶,便會永遠失卻。
不愧是能在刀山血海里掙出來的梟雄,他在暗中窺測,早就探知了茱萸與孟婆的軟肋,就算人神有別,卻也不落下風(fēng)。
茱萸本心不欲順從,可受制于人……茱萸看向孟婆,猶豫不決。
孟婆慘然一笑:“是我將你拖入這樁是非,事已至此,聽從你自己的心意吧?!?/p>
局勢瞬間翻轉(zhuǎn),茱萸本是孟婆最強的助力,卻因孟婆湯盞的出現(xiàn),有了倒戈的可能。
良久,茱萸艱難道:“本神不是背信棄義之輩?!?/p>
田舫已然瘋狂,落入他的手中,孟婆不定要遭受什么。
茱萸和孟婆,都被他初見時的風(fēng)姿所欺騙了,縱使知道他為復(fù)仇行事極端,也未能想到他膽大至此。
囚神,必是為了更大的圖謀。
茱萸心中的天平搖擺過,可她無法自欺欺人,記憶是死的,孟婆是活的。
“大神可曾想過,您貴為神祇,為何如我等凡人般,要領(lǐng)受孟婆湯呢?消除凡人記憶是為了控制魂魄順服轉(zhuǎn)生,消除神的記憶,又是何種目的?”
自然,也是為了便于控制。
田舫乘勝追擊:“究竟是誰下的旨?誰遞的刀?茱萸大神,您就不想知道嗎?”
孟婆看見田舫,只覺得他不似人言,而如毒蛇吐信。
孟婆怒視他:“埋伏暗算,言語挑撥,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含冤而死,還被判忍辱偷生的命格,憑什么?孟婆大人你明明知曉我的苦楚,卻不為我申辯,只想要息事寧人。我是靠著自己的力量逃出冥界,也是靠著自己的力量報仇的!可這一切還沒完,我還得壓制那雙畜生不如的狗東西的幽魂不讓他們?nèi)缵そ绺鏍?。做壞事的人明明是他們,為什么到頭來擔(dān)驚受怕、幾十年無一日能安枕的人,卻是我?!”激辯后,田舫迅速恢復(fù)了平靜,“所以我發(fā)誓,要做一個能決定自己生死與喜怒的,人?!?/p>
“你已經(jīng)是人了。”
“似我這般生死不由命,以身侍敵,和魔神做交易的存在,”田舫忽然笑了,“連狗都不如。”
茱萸愕然道:“魔神?他不是早就死了嗎?!?/p>
魔神,神墮成魔,昔年集三山六合力量才勉力殺死的曠世魔頭,既是除魔之戰(zhàn),亦是神族內(nèi)部的紛亂。因定位尷尬,關(guān)于魔神的訊息被刻意斂藏過,如今的神仙連魔神是“他”還是“她”都未分明。
“魔神從未死去,他一直活在萬物生靈的心底,只要欲念閃動,他就會從沉睡中蘇醒,與天道為敵,拯救飽受苦難的蒼生。”田舫眼中燃燒著灼灼火光,報恩閣內(nèi)花木的枯枝都被他眼中欲火點燃,圍繞著茱萸與孟婆,形成了忘川水與魔神火兩重陣法禁制。
忘川水制冥界出身的孟婆,魔神火制本體為草木的茱萸。
茱萸與孟婆對視一眼,果然,田舫入了魔道。傳說中,信仰魔神的人,魔神都會“慷慨”地借給信眾自己的力量。
人和通神,亦可墮魔。一念之間,便是天地翻覆。那句帶著調(diào)侃意味的“玉面修羅”,竟是一語成讖了。
茱萸試圖催動靈力,卻是杯水車薪,難以帶著孟婆拔地飛升逃脫。
火焰越升越高,茱萸臉上烤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卻勉力壓抑著烈火焚身的痛楚。
孟婆松開茱萸的手,“你一個人,或許能走脫?!?/p>
“說什么傻話!你交代在這里,九重天追查下來,我能獨善其身?”
孟婆對茱萸說:“你是被我要挾來的,其實我們并不是朋友?!?/p>
茱萸還沒有理解她的意思,孟婆卻高聲向田舫說道:“放了她,我聽?wèi){你處置?!?/p>
魔神火瞬間弱了下去。
7
茱萸自草木生靈三千年,這是她三千余歲來最憋屈的時刻。
孟婆說完那話后,田舫讓魔神火分出一條窄道來,放茱萸離去。茱萸無法不接受,再處于魔神火的炙烤下,別說救孟婆,連她自己也得交代了。
堂堂不周山守山大神,竟灰溜溜似鼠竄!
茱萸當(dāng)然不會放任孟婆不管,哪怕不為了孟婆,就看在田舫手中的孟婆湯盞,也必須得將這個魔頭拿下!
身為神的茱萸與孟婆都有弱點,田舫一個肉身凡胎化身的魔,也一定有破綻。
茱萸眼見著道路兩旁的稻田,在將明未明的天色下,翻滾著鴉青色的稻浪,茱萸忽的心念一動,想起孟婆此前曾說過,田舫設(shè)計害死田父田母后,將二人挫骨揚灰,給農(nóng)人做了肥料。
報恩閣是為了困住孟婆設(shè)的陷阱,并無田父田母的魂魄,或許……
蜀地有天府之國的美譽,良田數(shù)不勝數(shù),可茱萸并不需要探知田父田母被田舫刻意斂藏的魂魄。那太費時費力了。
她只要尋覓施了術(shù)法的稻田就好啦。
有靈力跡象的稻田,一定有鬼。
田舫這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自以為藏匿得宜,實則藏這個行為本身,就泄露了他的行跡。
稻禾亦屬草木,算是與茱萸同源,茱萸操縱其這片疆域?qū)嵲谑堑眯膽?yīng)手,沒費太多工夫,茱萸便找到了有異象的稻田。
四方稻田之內(nèi),用槐樹枝插了一個“人”字,一如報恩閣里的囚字陣。
困住孟婆需要動用神器,至于兩個凡人幽魂,帶點陰氣的槐樹就完事了。
茱萸不想讓田舫覺知,沒有擅動陣法還田父田母自由,只是將他們喚醒。
田父田母的幽魂已經(jīng)相當(dāng)虛弱了,不僅在死后得知了一切災(zāi)禍都是親子所為,還日日受到陣法的鎮(zhèn)壓,實在從外到內(nèi)的重擊。
茱萸直接問他們:“為什么要殺了你們的兄長與前夫?”
于是田父田母,告訴了茱萸這個故事的另一個版本。
田父與田母,曾是叔嫂關(guān)系。但在此之前,田父是和兄長一起去書院求學(xué)的少年郎,田母是書院山長的掌上明珠。
田家兄弟的父親忽然病故,財富迅速縮水,很快,到了只能供養(yǎng)一人上學(xué)的地步。
兄弟二人,必須有一人犧牲。
田弟將求學(xué)機會主動讓給了哥哥。他的舉動讓身為山長掌珠的田母十分感動,她暗中資助了田弟。田弟卻不敢領(lǐng)受美人恩。
哥哥知道了田母的柔善后,心生一計,以田弟為借口約見了田母,被田母的雙親見個正著,女兒失去了“閨譽”只能嫁人。
于是哥哥有了妻子,田弟有了嫂嫂。可是哥哥娶妻是為了得到山長的提攜,可山長在哥哥婚后不久去世,哥哥用婚姻改變命運的計劃失敗了。他開始看田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哥哥進京趕考,卻不愿帶田母入京,而是買了個小丫鬟貼身伺候筆墨……與床榻。田母失去慈父又失了丈夫?qū)檺郏K日以淚洗面,田弟軟語安慰,田母才稍稍釋懷,兩人并未越雷池一步。
待哥哥考中歸來,那買來的丫鬟已升成了姨娘,為了給田母下眼藥,刻意污蔑她與田弟有瓜葛。
哥哥,信了。
綠云罩頂?shù)乃笞?,幾乎打死田母?/p>
田母的痛呼招來了田弟,田弟勸架之時,失手打死了哥哥。
自首?田弟與田母都會下獄處以極刑。田家尚無傳承,若田弟身死,家族將自此斷絕。
況且,人只要有活的機會,就不會主動想到死。
于是遠遠發(fā)賣了進讒言的姨娘,將哥哥的尸體悄然掩埋,田弟可以裝飾后,偽裝成了哥哥,換了一個身份,田弟成了田父,和田母從假夫妻做到了真夫妻。
8
各人有各人的說辭,不過此刻不是斷案的時候,茱萸是來要向他們要東西的。
田舫的尸骨。
準確來說,是田舫前世的尸骨。
在一口無名枯井里。
按照田父田母的指示,茱萸找到了枯井中的尸骨。
茱萸將尸骨起出,放在空地上,用竹枝割破手指,然后在頭骨上用茱萸精血寫了一道符——歸去來兮。
這本是南疆的招魂大法,憑你是魂魄離體千萬里,也會感應(yīng)符咒的召喚而歸來。這是過去有人和茱萸做交易換來的,茱萸還是第一次使這符咒。
茱萸等了很久,幾乎快等到睡著,才終于得到了異動聲傳來。
田舫帶著前世記憶的舊魂魄,果然是“認主”的。
田舫看見茱萸擅動自己的骨骸,勃然大怒:“我不是不能殺你。”
茱萸也不怕他威脅,打不過成魔的田舫,還打不過一堆枯骨么。
茱萸捏住頭骨:“我可以瞬間讓它化作齏粉。但與其兩敗俱傷,不如我們做個交易——”
茱萸不給田舫反應(yīng)時間,她掠身離開原地,遠走的身影之留下一句話:“報恩閣見?!?/p>
這是有恃無恐了。
畢竟田舫再瘋狂,也不會放魔神火燒毀自己的尸骨。
茱萸和田舫一前一后回到報恩閣,孟婆依舊受困,不過她已不再倉惶,她盤膝靜坐,用以抵抗囚字陣對她的侵損。
孟婆聽見動靜,看見茱萸重落入院中,不由喟嘆道:“如今的女神我是越發(fā)看不懂了。從沒見過找死這么積極的?!?/p>
茱萸還沒找孟婆算賬,先聽了孟婆一番數(shù)落,“我知道我們不是朋友,那又怎樣,誰稀罕!姑奶奶我人美心善,你管不著!”
兩人一邊嘴上不饒人,一邊背對著田舫迅速手書:湯盞牽引記憶之法,可否牽引魂魄至尸骨?
孟婆定定看了茱萸一眼,寫了一個:可。
“你光想到別人,你的孟婆湯盞,不要了?”田舫拿出茱萸的孟婆湯盞來,語帶威脅,“湯盞與孟婆,你只能二擇其一?!?/p>
茱萸面露苦惱神色,拖延時間,“你們凡人才做選擇,我們仙女,全部都想要?!?/p>
田舫冷笑:“狂妄?!?/p>
快一點,茱萸心中吶喊,孟婆大人您可快點的吧!
田舫用力一掰,湯盞一角碎裂開來,茱萸便能感受到,她記憶中出現(xiàn)了一塊永遠無法愈合的空洞。
茱萸強笑道:“看見你保留記憶之中癲狂的作態(tài),我倒寧愿無知是福了。”
田舫再捏,湯盞已經(jīng)有一半碎裂成塵。
他的手還在繼續(xù)用力。
眼見湯盞即將尸骨無存,茱萸忽然呼出一口橫亙在胸腔良久的濁氣,仿佛有什么一直壓在她心頭的重擔(dān),倏然間被卸去了。
湯盞徹底且永久地損毀了。
茱萸平靜地對田舫道:“背負昨日遠行的人,會永遠忽視今日與明日?!?/p>
田舫聽了這話,不禁震了震。
下一個瞬息,一直被茱萸掩在身后的孟婆終于出手了,她雙手的法印已經(jīng)輝光大盛,那光芒朝著田舫飛馳而去,直入眉心,隨即田舫感到一陣身魂分離的撕裂。
孟婆用牽引術(shù),將田舫的魂魄從本體牽引到了前世的尸骨上。那失去了血肉的尸骨廢置經(jīng)年,早已脆弱不堪。茱萸輕松將它舉起,并把它橫放在了囚字陣“人”字中心。
囚字陣被這忽如其來的一橫,變成了因字陣。
囚字陣,囚人、囚鬼、囚神。
因字陣,因死、因生、因果。
尸骨小范圍地掙扎著,試圖突破禁錮,可它已成為陣法的一部分,便無法輕易脫離。掙扎的幅度越來越微弱。
茱萸對它道:“我這么做,除了制服你,還是想要讓你明白,你前世今生的因。前世,你因田氏夫妻而死,今生,你因田氏夫妻而生,田氏夫妻因你而死,葬身稻田,被囚稻田。因孟婆救你,卻造就你盜孟婆湯盞復(fù)仇的果。孟婆亦被你囚于報恩閣。你囚禁諸人,但你最初所囚禁的,其實是你自己,你被執(zhí)念所囚,方有今日之果。你恨意滔天,可你最不愿放過之人,亦是你自己……”
9
茱萸借給孟婆一只無極袋,將田舫、田父、田母的幽魂一一收束。
孟婆該回冥界,給這個爛攤子做最后的收尾了。這場紛擾既驚且險,在茱萸的神仙生涯里也能排的上號了。她大約要在不周山里緩好一陣子。
在冥界之門的邊緣,孟婆忍不住問茱萸:“田父田母的故事,與田舫的截然不同。到底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對人世了解更為透徹的茱萸微妙一笑:“人說話都是向著對自己有利的方向說?!?/p>
恐怕這樁舊案里,沒有誰的手是完全干凈的。
孟婆已經(jīng)一腳踏入了冥界之門,回過頭來對茱萸歉聲道:“你的孟婆湯盞是因為我才碎的……”
茱萸卻輕輕一推,將孟婆推入了冥界:“我對田舫說的,是真心話?!?/p>
孟婆還沒來得及問“你說了那許多話究竟是哪一句”,冥界之門已迅速闔上。
——背負昨日遠行的人,會永遠忽視今日與明日。
——對今日與明日心懷期許之人,即便失去了昨日,也終有柳暗花明的一天。(原標題:《不周山夜話:孟婆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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