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在華中師范大學國學院的演講辭
戴建業(yè)
在闡述“集部的起源與流變”之前,先來界定一下什么是集部和文集?!凹俊蔽覈糯鷪D書經(jīng)史子集四部分類法中的第四部,它是各時代文集的總匯。所謂“文集”就是作家們各類作品的匯編,古代的“文”通常是各類體裁的泛指,并非專指散文這一種文體。集部主要包括作家的別集和總集。別集是作家個人作品的匯編,總集是各個朝代、某一朝代、某一文體的總匯或選編。
在我國傳統(tǒng)的經(jīng)史子集之中,要數(shù)集部的書籍最多,也要數(shù)集部的書籍最雜;要數(shù)集部形成最晚,也要數(shù)集部地位最低。集部中別集的作者和總集的編者都是“文人”。到南朝的時候,“文人”被范曄列入《后漢書·文苑傳》,以與《儒林傳》中的經(jīng)學家和人文學者相區(qū)隔。列入《后漢書·文苑傳》中的這些“文人”,并不是秦代和西漢所說的“文學士”,那時的“文學士”與“方術士”并列,“文學士”相當于今天的人文學者,“方術士”近似于今天的技術人員,《后漢書·文苑傳》中的“文人”就是現(xiàn)在常說的作家詩人,古時也稱他們?yōu)椤膀}人墨客”。開始,“文”與“學”沒有“分家”,學者可能同時又是作家詩人,《漢書》中只有《儒林傳》而沒有《文苑傳》,揚雄既是大儒也是辭賦家,他的經(jīng)學著作有《法言》、《太玄》,小學著作有《方言》和《訓纂篇》,古代小學是經(jīng)學的重要組成部分,《漢書·藝文志》收錄了《揚雄賦》,揚雄與司馬相如同為漢賦的代表作家。不過,揚雄本人從來以“大儒”自居,對自己的賦家身份則十分不屑,甚至公開說賦是“雕蟲篆刻,壯夫不為”[1]。三國時期雖然曹丕認為“文章乃經(jīng)國之大業(yè)”[2],他的弟弟曹植仍然“恥以翰墨為勛績,以辭賦為君子”[3],初唐的劉知己還是“期以述者自命,恥以文士得名”[4],甚至偉大詩人杜甫也說“文章一小技,于道未為尊”[5],直到清初顧炎武還說“一為文人,便不足觀”。
古代很多讀書人鄙薄文人,最后大多數(shù)讀書都成了文人;聲稱“恥以翰墨為勛績”者,一生最大的勛績恰恰是其“翰墨”;每個書生大多都希望“成一家之言”,后來幾乎都被動或主動“代圣人立言”。為什么會出現(xiàn)理想與結局的悖論呢?
這里我試圖從民族精神的渴求、讀書人的境遇,和大家一起聊聊集部形成的淵源、集部繁榮的動因以及讀書人只得做文人的文化語境。
一 集部的起源
章學誠在《文史通義》中多次論述文集的起源:“子史衰而文集之體盛,著作衰而辭章之學興。文集者,辭章不專家,而萃聚文墨,以為龍蛇之菹也。后賢承而不廢者,江河導而其勢不容復遏也。經(jīng)學不專家,而文集有經(jīng)義;史學不專家,而文集有傳記;立言不專家,而文集有論辯。后世文集,舍經(jīng)義與傳記、論辯三體,其余莫非辭章之屬也。”[6]章氏雖向以思想深刻為人所稱,可將文集勃興歸結為學術衰微和人情澆薄卻大可商榷。文集盛與子史衰沒有必然聯(lián)系,如東漢魏晉南北朝和唐宋史學和文學都很興盛,范曄與謝靈運既可同時,蘇軾與司馬光也不妨并世。戰(zhàn)國時期諸子百家爭鳴,并沒有妨礙屈宋等人的楚辭興盛。如果不以儒家有色眼光來看,六經(jīng)中有史體,有子體,也有詩文,以今天的知識分類《詩經(jīng)》就屬于詩集,《禮記》也有許多議論。張舜徽先生在《廣校讎略》中說:“著述文字,無外三門:抒情一也,說理二也,記事三也?!盵7]被章學誠視為“先王之政典”的“六經(jīng)”,就兼具抒情、說理和記事三種文字。抒情是人類的內(nèi)在需求,我們不只有事實需要記敘,也不只有道理需要闡明,還有情感需要抒發(fā)。《漢書·藝文志·詩小序》說:“《書》曰:‘詩言志,歌詠言?!拾分母?,而歌詠之聲發(fā)。誦其言謂之詩,詠其聲謂之歌。”[8]《詩經(jīng)》中的許多詩歌產(chǎn)生年代早于六經(jīng)中的有些文字?!端鍟そ?jīng)籍志·集部總序》說:“唐歌虞詠,商頌周雅,敘事緣情,紛綸相襲,自斯以降,其道彌繁?!盵9]可見,不是經(jīng)、史、子衰落后才產(chǎn)生集,而是集與經(jīng)、史、子同時產(chǎn)生。
《漢書·藝文志》基本是向歆父子《七略》的節(jié)刪,漢志中的《詩賦略》其實就是后來的“集部”。除“《河南周歌詩》七篇”和“《周謠歌詩》七十五篇”等可能是先秦作品外,《詩賦略》中收錄的詩歌主要是漢詩,因為漢以前的詩歌總集《詩經(jīng)》后世成為儒家六經(jīng)之一,已入漢志《六藝略》。收錄的“賦”也主要是漢賦,戰(zhàn)國和秦代的辭賦比例很小,其中漢辭賦集有53種,共收辭賦共940篇,戰(zhàn)國和秦代辭賦集只有5種,共收辭賦僅64篇。
關于文集起源的時間,《四庫全書總目·集部總序》說:“集部之目,楚辭最古,別集次之,總集次之,詩文評又晚出,詞曲則其閏余也。古人不以文章名,故秦以前書無稱屈原、宋玉工賦者。洎乎漢代,始有詞人。跡其著作,率由追錄。”[10]四庫館臣將西漢劉向編《楚辭》作為文集的源頭?!稘h書·藝文志·詩賦略》中有《屈原賦》二十五篇、《宋玉賦》十六篇,但并無“楚辭”之名,自劉向將屈原、宋玉等人辭賦編為一集才定名《楚辭》,“楚辭”得名大概緣于此體創(chuàng)自楚人。古典文獻學分類中,《楚辭》不僅是“最古”的集部,也是最早的總集。假如打破儒家的傳統(tǒng)眼光,去除封建意識形態(tài)的成見,按現(xiàn)代的學術和知識分類,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當屬《詩經(jīng)》。
《漢書·藝文志》稱《詩賦略》,是因為當時子史之外的文體只有詩賦。日益豐富的社會生活自然需要多種多樣的文體來表現(xiàn),東漢以后涌現(xiàn)出許多新的文體,有許多零碎的記敘文并不能歸入史書,有許多龐雜的論說文不能歸入子書,有許多抒情作品不能并入詩賦,有許多應用文更無類可歸,這些詩文或其記事可以證史,或其議論可以明理,或其抒情直指人心,作者本人它們十分珍惜,社會上也有不少讀者,于是,就由本人或由他人將寫于各個時期的作品集中起來編輯成冊,這就是別集的由來。別集數(shù)量龐大后就出現(xiàn)了總集,總集不過是別集的匯編或選編。
魏晉南北朝時期新文體大量涌現(xiàn),僅《文心雕龍》中論述到的文體就有二十多種,學者和文人都開始對文體進行歸類,這樣就出現(xiàn)了“文”“筆”之分—— “有韻謂之文,無韻謂之筆”?!段男牡颀垺分袑儆凇拔摹鳖惖奈捏w就有“騷”、“詩”、“樂府”、“賦”、“頌”、“贊”、“祝”、“銘”、“箴”等十幾種,屬于“筆”的文體也有“雜文”、“史傳”、“論說”、“詔策”、“檄”、“移”、“封禪”、“章”、“表”、“奏啟”、“議對”、“書記”等十余種?!对娰x略》顯然涵蓋不了魏晉南北朝出現(xiàn)的這些新文體,南朝宋齊時王儉《七志》改稱《文翰志》,梁朝阮孝緒《七錄》又改為《文集錄》,他在《〈七錄〉序》中闡釋改名原因說:“王(即王儉)以詩賦之名,不兼余制,故改為《文翰》。竊以頃世文詞,總謂之集,變‘翰’為‘集’,于名尤顯,故序《文集錄》為內(nèi)篇第四?!盵11]王儉以《詩賦略》“不兼余制”而改《文翰志》,阮孝緒以“文詞總謂之集”而改為《文集錄》??梢?,將各種文體匯編成文集在梁時已成風習,社會上出現(xiàn)了很多總集和別集才會有“文集錄”。《文集錄》后來順理成章地成了《隋書·經(jīng)籍志》的《集部》。
就圖書分類源流而言,“《隋志》、《四庫》為《七略》、《七錄》之后裔”[12],《詩賦略》更直接是后世“集部”的前身。
二 “何文人之多也!”
文集的作者通常都被稱為“文人”。古代文集如恒河沙數(shù),文人當然也就多如牛毛。是什么樣的文化土壤有利于文人的產(chǎn)生呢?
漢武帝“獨尊儒術”以后,思想學術的百家爭鳴從此就變?yōu)槿寮业囊患要毘?。兩千多年來,朝代雖然走馬燈似的不斷更迭,但儒家思想差不多是歷朝官方的意識形態(tài)。經(jīng)學一旦成為士人的進身之階,士人對經(jīng)學自然也趨之若鶩。許多人一生就消磨在六經(jīng)或十三經(jīng)中,“窮經(jīng)皓首”現(xiàn)在看來有些辛酸,過去卻意味著尊嚴和學問?!端膸烊珪偰俊分?,十三經(jīng)的傳、注、疏占了總目的四分之一。經(jīng)學這種長期的一花獨放,造成了思想學術的百花凋零?!端膸烊珪偰俊分凶硬砍巳寮彝猓?、道家、法家基本上都名存實亡。其實,經(jīng)學和儒家的繁榮也是一種“虛胖”。儒生宗經(jīng)從不疑經(jīng),釋經(jīng)更不敢駁經(jīng),“注不駁經(jīng),疏不破注”是必須遵守的解經(jīng)原則,對經(jīng)書稍存異議就可能成為“名教罪人”。要是只能信奉不能懷疑,任何思想都將僵化萎縮,儒家思想自然也不能例外。一種只能信奉而不能質(zhì)疑的思想,對大多數(shù)人都不會有什么吸引力。只要國家的控制力減弱或放松,好學深思的人都會將它拋棄,像魏晉玄學家那樣公開聲稱“非湯武而薄周孔”的人雖然極少,但內(nèi)心不喜歡儒家名教的人肯定很多。至于從事經(jīng)學研究,士人大多不具備這種學術功力,更沒有這種學術興趣。
春秋戰(zhàn)國時士人討厭儒家可以逃于墨家,不愛名家可以親近道家,鄙視陰陽家可以崇奉法家,甚至自己還可以開宗立派,漢以后士人就失去了這樣的思想空間,他們要么做謹守禮法的淳儒,要么就是蔑圣非禮的異端?!俺梢患抑浴钡乃抉R遷,被東漢另一大史家班固指責為“論是非頗謬于圣人”?!傲⒀浴币恢笔侵臼孔非髠€體生命不朽的沖動,可漢以后只能“代圣人立言”,“成一家之言”不僅是一種個人思想的歷險,更是一種身家性命的冒險。自漢至今的二千多年來,獨立思考給讀書人帶來的樂趣,遠遠抵不上給讀書人造成的災難。劉勰在《文心雕龍·序志》中交待自己為什么研究文學時說:“敷贊圣旨,莫若注經(jīng),而馬鄭諸儒,弘之已精,就有深解,未足立家。唯文章之用,實經(jīng)典枝條,五禮資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煥,軍國所以昭明,詳其本源,莫非經(jīng)典……于是搦管和墨,乃始論文。”[13]過去只覺得他的學術選擇非常英明,現(xiàn)在才明白他的人生選擇非常精明。像劉勰這樣有思辨才能的天才,無疑不愿意像鸚鵡一樣注經(jīng),又不敢像先秦諸子一樣立說,于是就選擇不容易犯“政治錯誤”的文學領域進行研究,而且研究文學之前還要申明文學本源“莫非經(jīng)典”,這就等于給自己的研究工作加了雙保險。順便說一句,自《隋書·經(jīng)籍志》后,所有史志目錄和私家目錄,都將《文心雕龍》入集部,其實,這部名著從性質(zhì)上說應入子部,它研究的對象雖然是文學,但它本質(zhì)上是立言的子書。
謹小慎微地注經(jīng)心有不甘,大膽地創(chuàng)立新說又實屬不敢,加之孔子告誡“君子不器”,這使古代讀書人既不愿做鸚鵡學舌的經(jīng)學家,也不敢做不依門墻的思想家,更鄙視做某一行當?shù)膶<?。《漢書·藝文志》中屬于“形而下”的《兵書略》、《術數(shù)略》、《方技略》,尚能與“形而上”的《六藝略》、《諸子略》、《詩賦略》并列,到《隋書·經(jīng)籍志》和《四庫全書總目》的時候,后三略就完全并到了子部中。唐宋以后的知識界越來越輕視“見聞之知”和實用之學,漢志中的《兵書略》、《術數(shù)略》、《方技略》這類屬于實用技術的知識失去了獨立存在的空間。宋代理學家更高揚“德性之知”而貶抑“見聞之知”:“世人之心,止于聞見之狹;圣人盡性,不以見聞梏其心,其視天下無一物非我,孟子謂盡心則知性知天以此。天大無外,故有外之心不足以合天心。見聞之知,乃物交而知,非德性所知;德性所知,不萌于見聞。”[14]張載認為“見聞之知”是與物相交而產(chǎn)生的外在知識,“德性所知”則屬于盡心知性的內(nèi)在道德自覺?!耙娐勚比菀讓е氯藗冏分鹜馕锒鴨适ё晕?,沉溺形器則“心喪于象”,放縱耳目則便神溺于物。程頤在《伊川先生語十一》中說得更加明白:“聞見之知,非德性之知。物交物則知之,非內(nèi)也,今之所謂博物多能者是也。德性之知,不假聞見?!焙笫廊逭甙严热宸辞笾T己推向了極端:“學也者,使人求于內(nèi)也。不求于內(nèi)而求于外,非圣人之學也?!盵15]朱熹雖然偏向于“道問學”,雖然強調(diào)“格物致知”,但他的“學”和“知”只“就自家身上推究”,“就自家身上理會”,“只就自家身上討道理”。外物的客觀知識不僅沒有價值,“博物多能”反而成為德性之累。在這種價值取向的社會中,最要面子的士人怎么會去從事方技一類的職業(yè)呢?
這還涉及到我國古代的學術分科和知識分類問題。從七略到四部的知識系統(tǒng)建構中,中國古代只有學派而沒有學科。與孟子大體同時的亞里士多德,已經(jīng)具有非常明確的學科分類觀念,與我們先秦諸子籠統(tǒng)的《老子》、《孟子》、《韓非子》《荀子》大不相同,他的著作名稱就標明了自己的研究對象:《形而上學》、《范疇篇》、《大倫理學》、《政治學》、《物理學》、《氣象學》、《動物志》、《經(jīng)濟學》、《修辭學》、《詩學》等。春秋戰(zhàn)國雖然有諸子百家,但各家的研究對象基本都是人際社會,差別只是各家各派對人際社會的認識不同。南宋后期鄭樵才有點模糊的學科意識,開始著手重新建構當時的知識系統(tǒng),打破七略和四部的成規(guī),把知識分為十二大類。可惜,他分類的標準也不統(tǒng)一,很多知識大類并非按學科劃分。再說,鄭樵在古代人微言輕,清代的四庫館臣絕沒有把他看在眼里,即使他完全按學科進行分類,對我國古代學者也沒有什么影響。我國古代知識分類的集大成者非《四庫全書總目》莫屬,經(jīng)史子集四部分法每一部的分類標準都不同,這使經(jīng)史子集四部具有叢書的性質(zhì),而沒有任何學科的蹤影。
幾千年來也沒有產(chǎn)生任何學科分類,讀書人當然不可能選擇做某學科的專家,加之“君子不器”在價值取向上鄙視專家。唐代科舉最重以詩賦取士的進士科,宋代進士科仍考詩、賦、論。從唐宋筆記小品就不難看出,會吟詩作賦最受世人崇拜,登進士后也容易進入官場,應驗了《詩》毛傳所謂“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的名言。因而,才智之士多擠著去做墨客騷人,難怪顧炎武在《日知錄》中感嘆說:“唐、宋以下,何文人之多也!固有不識經(jīng)術,不通古今,而自命為文人者矣。韓文公《符讀書城南》詩曰:‘文章豈不貴,經(jīng)術乃菑畬。潢潦無根源,朝滿夕已除。人不通古今,馬牛而襟裾。行身陷不義,況望多名譽?’而劉宋之訓子,每曰:‘士當以器識為先,一號為文人,無足觀矣。然則以文人名于世,焉足重哉!”。[16]不管學者和顯宦如何輕視文人,魏晉以后的文人越來越多,唐代有文才顯然比有學問更吃香,在唐代“窮經(jīng)皓首”成了嘲諷的對象,連書生王維也高喊“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jīng)”。舞文弄墨是那時讀書人從小養(yǎng)成的興趣,也是他們成人后人生的出路,更是他們仕途的終南捷徑。
其實,魏晉南北朝以后文人與學者就開始分離,最顯著的標志是《后漢書》在《儒林傳》之外另立《文苑傳》,文人也對自己的身分越來越自覺,更對自己的身分越來越自豪。世上學者輕視文人的現(xiàn)象固然不少,歷史上文人輕視學者的例子也同樣很多。學者認為文人“其興浮,其志弱”[17],文人則覺得學者“懦鈍殊?!?,“了無篇什之美”[18]。學者鄙視文人沒有學問,文人則譏諷學者了無才華,彼此相輕由來已久。蕭統(tǒng)甚至將老莊等諸子著作排除在文學之外,稱它們只是以“立意為宗”,而文學創(chuàng)作則必須以“能文為本”,而“能文”的唯一標準就是“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19]。文學創(chuàng)作要求以“能文為本”,并非要以“立意為宗”,這一新奇的文學觀念可能是世界上最早的“唯美主義”文學觀。文學作品可以不在乎“意”,但它絕不能沒有“美”,“能文”的落腳點是章法與語言上的形式美。這一點從朱熹評價韓愈就能看出學者與文人的差異:“韓退之、歐陽永叔所謂‘扶持正學,不雜釋老’者也,然到得緊要處,更處置不行,更說不去?!盵20]為什么“更說不去”呢?“緣他不曾去窮‘理’,只是學作文,所以如此”。柳詒徵在《中國文化史》中說:“蓋古之學者以學為文,未嘗以文為學。漢、魏而下,經(jīng)子之學衰,而文章之術盛,作者如林,不可殫述?!盵21]從“以學為文”到“以文為學”,也就是從“以立意為宗”到“以能文為本”,它是學與文的分離,也是子與集的分際,當然也是“作者如林”和文集繁盛的原因。
三、別集
1、別集的名稱
別集是個人的詩文匯編或選編,作者生前自編的集子通常多為選集,因為作者顧惜自己的名聲,必然要刪去許多不滿意的作品,作者死后由門人、后人編的集子一般多為匯集,這些人往往因為尊親尊師,或者因為對死者的崇拜,或者因為對其作品的喜愛,他們大多愿意保存作者的所有作品甚至只言片字,所以《四庫全書總目·集部總序》說:“四部之書,集部最雜。”[22]別集部除了主要收錄作者詩文外,也收錄同一作者的應用文體,如尺牘、奏章、雜記、雜論、逸聞等。別集不僅收錄文體和內(nèi)容十分龐雜,別集的名稱也千變?nèi)f化。別集最早的時候簡稱為“集”,到南朝齊梁時開始有“別集”之名,梁阮孝緒《七錄》中有“別集部”,此后別集的名稱更五花八門?!端膸烊珪偰俊e集類序》說:
其自制名者,則始于張融《玉海集》。其區(qū)分部帙,則江淹有《前集》,有《后集》;梁武帝有《詩賦集》,有《文集》,有《別集》;梁元帝有《集》,有《小集》;謝朓有《集》,有《逸集》;與王筠之一官一集,沈約之《正集》百卷,又別選《集略》三十卷者,其體例均始于齊梁。蓋集之盛,自是始也。[23]
個人別集命名的方式多種多樣,或以作者姓名,如《司馬相如集》、《嵇康集》,或以字號,如《曹子建集》,或以官職,如《阮步兵集》,《杜工部集》,或以籍貫,如《昌黎文集》,或以謚號,如《陶靖節(jié)詩》,或以創(chuàng)作之地,或以做官之所,或以文集內(nèi)容,或以文集體裁……
后世別集的名稱更是千奇百怪,張舜徽先生在《清人文集別錄·自序》中說:“清人自裒所為文,或身后由門生故吏輯錄之,以成一編。大抵沿前世舊稱,名之曰集,或曰文集,或曰類集,或曰合集,或曰全集;亦名之曰稿,或曰文稿,或曰叢稿,或曰存稿,或曰遺稿。而稿之中有初稿、續(xù)稿之分;集之中有正集、別集之辨。其不以集或稿為名者,則命曰文鈔,或曰文錄,或曰文略,或曰遺文。此正例也。亦有不標斯目,而別制新題者。如顏元《習齋記馀》、萬斯同《群書疑辨》、董豐垣《識小編》、法坤宏《學古編》、錢塘《溉亭述古錄》、張宗泰《質(zhì)疑刪存》……名似筆記,實即文編。”[24]到底是文集,還是筆記,抑或專著,不能只看書名就妄下結論,有的書名似筆記而實為文集,有的書名似文集實為學術專著。
別集的起源有好幾種不同的說法:
一說起源于西漢。蕭繹《金樓子·立言》稱:“諸子興于戰(zhàn)國,文集盛于兩漢,至家家有制,人人有集?!盵25]張舜徽先生也持這樣的觀點:“《漢志》之《詩賦略》,即后世之集部也。觀其敘次諸家之作,每云某某賦若干篇,各取其傳世之文,家各成編,斯即別集之權輿。如《屈原賦二十五篇》,即《屈原集》也;《宋玉賦十六篇》,即《宋玉集》也……是劉向父子校書秘閣時,即已裒集多家之文,依人編定,使可別行。當時無‘集’之名,而有‘集’之實。”[26]
二是起源于東漢。最早提出此說的是《隋書·經(jīng)籍志》,《四庫全書總目》也附和隋志,前者說“別集之名,蓋漢東京之所創(chuàng)也”,后者說“集起于東漢。荀況諸集,后人追題也”。[27]
三是起源于西晉。此說以清人章學誠為代表,《文史通義》內(nèi)編說:“自東京以降,訖首建安、黃初之間,文章繁矣。然范、陳二史,所次文士諸傳,識其文筆,皆云所著詩賦碑箴頌誄若干篇,而不云文集文集若干卷,則文集之實已具,而文集之名猶未立也。(《隋志》:“別集之名,東京所創(chuàng)。”蓋未深考也。)自摯虞創(chuàng)為《文章流別》,學者便之,于是別聚古人之作,標為別集,則文集之名,實昉于晉代。”[28]
魏晉以后,別集越來越興盛。士人無不把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集流傳當作自己的名山事業(yè)。即使貴為天子的曹丕,也認為“文章乃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三國志·魏文帝紀》稱:魏文帝“好文學,以著述為務,自所勒成垂百篇”[29]。可見,他不僅勤于寫作,也細心收藏和編輯自己的作品,曹丕是自編文集較早的作家。他的弟弟曹植還嚴格編輯和刪定自己的作品,他在自編文集《前錄自序》中說:“余少而好賦,其所尚也,雅好慷慨,所著繁多。雖觸類而作,然污穢者眾,故刪錄別撰,為《前錄》七十八篇?!盵30]齊代王融將自己的文集名為《玉海》。《梁書·王筠傳》載筠與諸兒書說:“史傳安平崔氏及汝南應氏,并累世有文集,所以范蔚宗云:‘崔氏世擅雕龍?!徊贿^父子兩三世耳。非有七葉之中,名德重光,爵位相繼,人人有集,如吾門世者也?!盵31]
別集的編排方式主要有兩種:或以創(chuàng)作年代為序,或以不同體裁分卷。鄧廣銘的《稼軒詞編年箋注》屬于前者,《四部叢刊》本《柳宗元集》屬于后者。即使同一作者的別集也可能同時用這兩種編排,如杜甫全集有仇兆鰲的編年《杜詩詳注》,有浦起龍的分體《讀杜心解》。這兩種編排方式各有其長處和短處。
別集中又細分為全集和選集。將作家所有作品匯編在一起就是全集,根據(jù)某種標準對一個作家作品進行取舍就是選集。就像全集可能自己編也可能他人編一樣,選集同樣也可能自己選——如作家很多自選集,也可能他人選——如《蘇軾詩選》、《歐陽修散文選》。
四、總集
所謂總集就是眾多作家作品的匯編或選編。匯編或選編的標準或根據(jù)同一時代,如《全唐詩》,或根據(jù)同一體裁,如《全元散曲》,或根據(jù)同一類型,如《唐宋八大家集》,有時按時代同時也按體裁匯編或選編,如《唐詩三百首》、《宋詞三百首》等。
對于編總集的原因及其總集的功用,《隋志·總集類序》曾有過簡略的闡述:“總集者,以建安之后辭賦轉繁,眾家之集日以滋廣,晉代摯虞苦覽者之勞倦,于是采摘孔翠,芟剪繁蕪,自詩賦下各為條貫,合而編之,謂之《流別》。是后,文集總鈔,作者繼軌,屬辭之士,以為覃奧,而取則焉?!盵32]總集的起源和功能,《四庫全書總目·總集類序》講得最為透徹:
文籍日興,散無統(tǒng)紀,于是總集作焉。一則網(wǎng)羅放佚,使零章殘什,并有所歸;一則刪汰繁蕪,使莠稗咸除,菁華畢出。是固文章之衡鑒,著作之淵藪矣。《三百篇》既列為經(jīng),王逸所裒,又僅楚辭一家,故體例所成,以摯虞《流別》為始。[33]
四庫館臣這段話包括了幾層意思:1、總集的功用既要網(wǎng)羅散佚,又得刪汰繁蕪,也就是說一方面可以匯聚所有作品,盡可能做到“應有盡有”,這樣就有了“著作之淵藪”的全集,另一方面又竭力選取菁華,盡可能做到“當無則無”,這樣就有了“文章之衡鑒”的選集。2、詩經(jīng)三百篇列入經(jīng)類,王逸編輯的《楚辭章句》又劃出了總集,這樣摯虞的《文章流別》就成了總集的開山始祖。
這里講總集的功用全面透徹,講總集的起源則不夠準確。如果不囿于封建時代的意識形態(tài),如果完全按文學標準進行分類,《詩經(jīng)》是總集最早的源頭,《楚辭章句》要算漢代第一部總集。即使除去這兩部總集,《文章流別》也算不上總集的鼻祖。曹丕《典論論文》說:“昔年疾疫,親故多離其災,徐、陳、應、劉,一時俱逝,痛可言邪!頃撰其遺文,都為一集,觀其姓名,已為鬼錄?!盵34]這部建安七子集就是三國時期的文學總集。南北朝以后大型的全集和選集越來越多。唐前的單篇文章搜集最全的總集是清人嚴可均的《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這是以一人之力輯的大型文章總集,是隋以前經(jīng)、史、子之外的文章總匯。清董浩主編的《全唐文》,當代學者曾棗莊、劉琳主編的《全宋文》,當代學者李修生主編的《全元文》,是唐、宋、元代的文章總匯。清初黃宗羲編的《明文?!罚ㄔ睹魑陌浮罚?,清末沈粹芬、黃人、黃文濡等人編的《清文匯》,是明清文章總匯,但這兩部書都存在收文不全的問題。歷代詩詞總集也大體編全了,唐前詩歌總集有現(xiàn)代學者逯欽立的《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清人彭定求等編的《全唐詩》,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編纂的《全宋詩》,現(xiàn)代學者楊鐮編的《全元詩》,復旦大學正在編纂《全明詩》,浙江大學正在編纂《全清詩》。詞總集有現(xiàn)代學者曾昭岷等編纂的《全唐五代詞》,唐圭璋《全宋詞》,唐圭璋《全金元詞》,饒宗頤、張璋先生編纂《全明詞》,南京大學張宏生教授等編纂的《全清詞》。賦、雜劇、散曲、歌謠都有了總集。
另一種總集是選編,其目的是“刪汰繁蕪,使莠稗咸除,菁華畢出”。唐前最著名的選集是蕭統(tǒng)編纂的《文選》,宋代李昉、徐鉉等編纂的《文苑英華》,這兩部選集都是按文體分,尤其是《文選》沾溉無數(shù)作家,古代沒有一個作家不精讀《文選》,唐代以后還形成了“文選學”。后世各朝各代的詩文選集層出不窮,無論是韻文還是散文的各種文體都有選集,散文如清姚鼐的《古文辭類纂》,吳楚材、吳調(diào)侯《古文觀止》,駢文大型選集有《文選》,李元洛《駢體文鈔》,精選駢文讀本有許梿《六朝文絜》。詩歌選集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即以明清兩代為例,唐前詩歌選集有鍾惺、譚元春《古詩歸》,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沈德潛《古詩源》,吳淇《六朝詩選定論》等。唐宋元明清詩詞都有選集,如沈德潛的《唐詩別裁集》、《明詩別裁集》、《清詩別裁集》(原名《國朝詩別裁集》),張景星等的《宋詩別裁集》、《元詩別裁集》,蘅塘退士《唐詩三百首》。
最后略述何以要讀文集。古代學者和學生都文史不分家,“有學而能宣,能文而有本”是古人向往的境界,所以一個學者往往同時也是作家,作家有時也是學者,這種情況一直延續(xù)到五四以后,如從梁啟超、王國維、魯迅、郭沫若、胡適到聞一多、朱自清、林語堂、梁實秋、錢鍾書等。
我們現(xiàn)在分別從一個普通讀者和人文社科專業(yè)學生的視角,談談讀文集的意義和作用。
從一個普通讀者來說,讀一點詩文既可陶情冶性也提高自己的精神修養(yǎng),既可充實自己的文化知識也可愉快地打發(fā)時光。培根曾說“讀詩使人靈秀”,我們古人也說“腹有詩書氣自華”,常在詩文中熏陶可以讓你有品位。無論別集還是總集主要以詩文為主。
從人文社科專業(yè)讀者的角度來說,讀文集既是他們的興趣也是他們的專業(yè)。不管是學歷史,還是學哲學,抑或學社會學,更不用說學中文,都必須認真系統(tǒng)地讀文集的原因不外乎有:1、作家詩人是社會最敏感的人群,通過讀文集了解社會心理的深刻變化,把握社會的發(fā)展趨勢;2、漢以后諸子衰微,中國古代的哲學、經(jīng)濟學、美學、文學、政治學等思想,都表現(xiàn)在各種各樣的文集中,許多文集既是文學作品也是各專業(yè)的理論文本;3、只有通過大量閱讀文集,才能理解歷史變動的深刻動因;4、通過文集的閱讀模仿,學習書面語言的表達技巧,學習文章的寫作方法。不管哪個專業(yè)的研究者,要是連自己的學術見解也不能流暢準確地表達,他學問再大也不能稱為優(yōu)秀的學者。
注釋
1 揚雄撰、汪榮寶義疏:《法言義疏》,中華書局1985年,第45頁
2 曹丕撰、魏宏燦校注:《曹丕集校注》,安徽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313頁。 曹植撰、趙幼文校注:《曹3 植集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第154頁。
4 劉知己:《史通》,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07頁。
5 杜甫撰、楊倫箋注:《杜詩鏡銓》,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612頁。
6 章學誠撰、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中華書局1985年,第61頁。
7 張舜徽:《廣校讎略》,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22頁。
8 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73年,第1708頁。
9 魏征等:《隋書》,中華書局1973年,第1090頁。
10 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65年影印本,第1267頁。
11 阮孝緒:《七錄序》,《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華書局1958年影印本,第3345頁。
12 姚名達:《中國目錄學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80頁。
13 劉勰撰、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726頁。
14 張載:《正蒙·大心篇》,《張載集》,中華書局1978年,第24頁。
15 程顥、程頤《伊川先生語十一》,《二程集》,中華書局1981年,第317頁。
16 顧炎武著、黃汝成集釋:《日知錄集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版,第1089—1090頁。
17 裴子野:《雕蟲論》,《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華書局1958年影印本,第3262頁。
18 蕭綱:《與湘東王書》,《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華書局1958年影印本,第3011頁。
19 蕭統(tǒng):《文選》,中華書局1966年影印本,第2頁。
20 朱熹:《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317頁。
21 柳詒徵《中國文化史》,東方出版中心1998年版,第399頁。
22 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65年影印本,第1267頁。
23 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65年影印本,第1271頁。
24 張舜徽:《清人文集別錄》,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2頁。
25 蕭繹:《金樓子·立言》,引自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第一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342頁。
26 張舜徽:《四庫提要敘錄講疏》,云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40頁。
27 參見《隋書·經(jīng)籍志·別集類序》,《四庫全書總目·別集類序》。
28 章學誠撰、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96頁。
29 陳壽:《三國志·魏文帝紀》,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88頁。
30 曹植撰、趙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434頁。
31 姚思廉:《梁書》,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486—487頁。
32 魏征等:《隋書》,中華書局1973年,第1089—1090頁。
33 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65年影印本,第1267頁。
34 曹丕撰、魏宏燦校注:《曹丕集校注》,安徽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13頁。
發(fā)表于《國學論叢》20016年第1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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